乾清宮中,内閣首輔來宗道握着名冊,恭恭敬敬的立在天子面色彙報着。
“吏部待選之官有這麽多?”
天子皺眉。
“按照以往慣例,但凡中舉者,皆有當官資格。”
來宗道不慌不忙的解釋道:
“隻不過以往待選調之官太多,舉人雖有資格,但也罕有能當官者。”
“這次考核,爲了能優中選優,臣特意将舉人也納入其中………”
天子沉吟片刻,也沒再糾結内閣這種小動作,點了點頭:“繼續說。”
“陛下,考核内容共定三類,一爲農時,二位律法,三爲經義,四爲改革大策……”
天子依舊沒有多言,盡管,對這些考核内容,他有不滿,但再怎麽不滿,這個時候,他也隻能接受。
最基本的吏治都未肅清,改革大勢,還在醞釀,至少得等到此次吏治肅清,才能徹底落下。
改革貫徹同時,還要将儒家揉捏改造一下。
他孔府,跪了這麽多王朝帝王,想要再跪他昭武帝,可沒那麽容易。
一切都完成了,才是潛移默化的思想改造,那時候,才是足以奠定萬世之基的科學登場之時。
現在,隻能将就着用了。
“此場考核,當以大局爲重。”
最終,當來宗道彙報完畢,天子才道出這麽一句話。
來宗道眼神稍閃爍,心中也不禁暗自一歎。
若論學識,武院民科那些學子,自然難以于吏部待選之官比拟。
盡管考核還未開始,但來宗道都可以肯定,若一切公平公正,都用不着他去幫扶什麽,武院民科的學子,必然是被碾壓的結局,就如前明開國之初的南北榜一般。
但顯然,天子這一句話,已然将這場考核定性。
不以公平爲先,而是以大局爲重。
何謂大局?
大局就是要保證大恒的根基穩定,而大恒的根基,顯然不是他們這些文臣,而在于武勳。
“臣明白。”
再不願,此刻,來宗道也隻能壓下所有情緒,應聲領命。
唯一慶幸的是,他這位陛下,雖凡事都喜歡直接掀桌子,但至少,還是給了内閣極大的回旋餘地,沒有一棍子直接打死。
踏踏踏……
正當李修準備再吩咐幾句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卻是突然響起。
隻見徐楓與李若鏈并肩而來,卻皆是臉色陰沉。
“陛下。”
兩人躬身行禮。
“行了,先退下吧,好生主持考核之事……”
天子擺了擺手,示意來宗道退下。
“臣,遵旨。”
來宗道瞥了一眼神色陰沉的徐楓與李若鏈兩人,目光閃爍,亦是默默領命。
直到來宗道退出殿中,天子才看向李若鏈與徐楓兩人身上,皺眉道:“發生了何事?”
李若鏈與徐楓對視一眼,最終,還是徐楓一歎,緩緩出聲:
“陛下,武昌水陸都指揮使史林,封鎖武昌城門,調動兵馬,将辭官後逃亡江南的清河知府一家一百零八口盡當街淩遲……”
“軍法司是幹什麽吃的?讓他私自調兵?”
“他有什麽資格審判别人?”
“當街淩遲,一百零八口!他好大的威風!”
天子一句一句,幾乎是壓抑着滔天怒火呵斥着。
“陛下,此事亦是事出有因,史林那小子,當初到軍中後,臣曾了解過,陛下您也知道,他一家都是被貪官污吏害得家破人亡。”
徐楓連忙解釋道:“這次,那清和知府,便是害得史林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
“陛下,此乃滅門之仇,史林行事太過,亦是在情理之中,事後史林亦是主動認罪,還請陛下寬大處理……”
“寬大處理?”
天子面若寒霜,卻是突然一笑:“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下面人的意思?”
“有下面人的說清,也有臣自己的意思。”
徐楓不卑不亢回應,李若鏈俨然是臉色煞白,他已經有些後悔了,這事,是他能摻和進來的?
天子強壓怒火:“說說你的理由!”
徐楓沉吟一會,才緩緩出聲:
“陛下,軍中将士,十有八九,皆是貧苦家庭出生,其中大半,恐都受到過貪官污吏的欺辱,對貪官污吏恨之入骨。”
“史林此事,行事雖過,但爲父母姊妹報仇,亦是在清理之中,更是在軍中将士的感同身受之下,若嚴厲處置,恐動蕩軍心,遭居心叵測者利用……”
天子冷冷的注視着徐楓:“那你可知,現如今是何時候?”
“是清查吏治,肅清糜爛之時!”
“他史林要報仇,非得大庭廣衆嘛?實在不行,暫時扣押,上報其罪不行嘛?”
“非得在無證無據的情況下,擅自調兵,違逆旨意,竟還當街行淩遲之事!”
“消息,會傳開的吧?”
“你告訴朕,朕該怎麽做?”
“你真以爲,所有人都是啞巴嘛!”
徐楓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事情傳開,會是怎樣的場景?
送上門的小辮子,會被文人無視嘛?
顯然不可能!
滿朝沸騰?口誅筆伐?彈劾奏本滿天飛?
文人的嘴,文人的筆鋒,很多時候,可比刀子要難纏得多。
“臣,去處理好。”
最終,徐楓也隻能吐出這麽一句話。
“你處理個屁!”
天子喝罵一句。
“當街淩遲三日,還是在武昌那江河重鎮,你當所有人都是聾子啞巴,都聽不到看不到嘛?”
“先把史林那王八蛋看管好!”
“讓林翔先去接管武昌水陸兩營!”
“讓軍法部派人到武昌去調查!”
“還有,将清河知府的通緝令,犯罪證據,都準備好!”
說完,天子瞥了一眼還杵在原地的徐楓李若鏈兩人,一股無名之火再次湧出,随手抄起奏本就砸了過去。
“還杵在這幹什麽,閑老子過得太安逸了是吧!”
“臣遵旨!”
在天子的喝罵聲中,兩人立馬忙不疊的告退而去。
“一群王八蛋!”
兩人都退下了,天子之怒火,卻還是難以抑制,喝罵之間,桌面奏本以及諸多物品,亦是灑落一地。
這個關鍵時刻,如此關鍵時刻,竟給他捅出了這般簍子!
他都能想象到,在這屠刀揮舞之際。那被壓得喘不過氣的文人士紳,會把此事借題發揮到什麽程度!
這個本來進展順利的吏治肅清,又會因此而增添多少波折!
此事若處理不好,那他費勁心機,等到賦稅彙總這個大好時機,借此掀起的整治清查大勢,恐怕會直接被迫終止!
而且,大恒武将,在之前,爲了抵擋前明的文官壓制,他亦是刻意讓武勳都保持着高度的一體性,所謂勇衛武勳,又何嘗不是他放縱的結果。
如此,如今軍中,幾乎每個稍有戰功的将領,幾乎都與頂層的武勳集團,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
也莫過于此!
他毫不懷疑,底下的武勳們,如今恐怕早已忙碌起來,忙着如何谏言,如何保住那史林!
軍中的生死與共,袍澤情義,注定了護犢子這個特性,必然會根深蒂固。
桀骜不馴的武将們,可不會在乎文官們會怎麽想,更不會在乎所謂的天下人心!
而文官士紳們,權謀鬥争的巅峰人物,逮住這個天賜良機,不把武勳往死裏批鬥,都對不起文官這個身份。
他費勁心機勉強弄出的暫且平衡,恐怕會瞬間告破!
顯然,稍有不慎,還會直接拉開文武之間的正面鬥争!
“王八蛋!”
“該殺!該殺啊!”
愈是思慮,天子就愈發怒火中燒!
他要做的事,就從來都沒有稱心如意過!
不管是内部也好,外部也罷,堪用也好,不堪用也罷,總能給他找出各種麻煩出來!
“去,讓破虜侯,長甯侯,安定侯……一應武勳都入宮觐見!”
最終,天子才勉強壓制怒火,冷着臉吐出了這麽一句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