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對對,走走走,快讓下人收拾東西,咱們先離開京城!”
刑部員外郎張圭章如釋重負,急不可耐的吩咐着。
“不能走!”
這時,院中回廊,一名身着青衣,面容俊秀的少年,卻是突然出聲。
“兒啊,都到生死關頭了,你就别參合了!”
張圭章滿臉無奈,勸誡道。
“爹,您跟兒子透個底,您到底貪了多少!”
張煌言緊緊的盯着張圭章。
“沒貪多少……”
張圭章有些無地自容,他可是一直都教導兒子要守禮有節,光明磊落,可自己……
“沒貪多少,是貪了多少?”
張煌言再逼問。
張圭章一歎,無奈出聲:
“前兩年不是江南大亂嘛,爹就讓管家去把甯波的祖産變賣了,可沒想到,在路上,錢糧都被土匪給劫走了……”
“爹的俸祿本來就不多,而朝廷還時有拖欠……”
“咱們這一家子可都要生活啊,就貪了點日常所需,一兩年下來,也不過兩三百兩……”
“但不管怎麽說,爹貪了,就是貪了,現在陛下讓人查,而且還是讓靖國公負責。”
“那靖國公可是跟陛下親如兄弟,什麽事都是唯陛下之命是從的,咱們說清都沒地方去說……”
“不走,又還能怎麽辦……”
“不能走!”
張煌言還是堅持:“爹,城門雖沒封控,但您覺得,當今陛下,刀都舉起來了會讓人逃走嘛?”
“那些逃走的人,恐怕就是第一批被調查的,然後在路上,恐怕就是人贓俱獲!”
“您可别忘了,陛下還讓總參協助此案,一聲令下,各地駐軍衛所,可都能輕而易舉調動。”
“在京城,有陛下盯着,有錦衣衛盯着,縱使錦衣衛辦案,也不敢有太多出格的地方,但在外面,那可就不一定了,白的,都能弄出黑的,逃出京城,那才是真正的死無葬身之地!”
說到這,張煌言沉吟一會,又道:“爹您隻是迫于生活所需,才貪的一點銀子,問題應該不大。”
“但這潑天大勢之下,咱們一家也都隻是蝼蟻,沒人在意,要真被順勢端了,也很正常。”
“隻有讓陛下能夠注意到爹您……”
“爹隻是個小小的刑部員外郎,哪裏能讓陛下注意到!”
張圭章搖了搖頭。
“爹您覺得,陛下最重視的事情,是什麽?”
張煌言突然發問。
“改革!”
張圭章言之确鑿,這一點,他自然看得清楚。
“對,陛下還是鎮北侯時,掌京軍,就在爲改革做準備!”
“哪怕這次雷霆大怒,要徹查财稅,也是爲了清掃前明留下的糜爛,爲改革做準備。”
“爹您可以上奏改革之事,查漏補缺!”
“現在朝堂之上,乃至天下各地,哪怕是内閣首輔次輔,可都還沒有爲改革之策發聲過!”
“爹您第一個發聲,而且還是以士人的身份,第一個發聲,必然會讓陛下重視。”
“如此,爹您應該就不會有事!”
“可……”
張圭章有些遲疑,哪怕他已經家無餘田,哪怕過得都算是窮困,但這改革……
可是掘他們的根啊!
“爹您還遲疑什麽!”
“您不發生,哪怕您去阻止,難道就能讓陛下改變心意,不開啓這場改革?”
“不可能的,這次的賦稅總結,不就很清楚了嘛,陛下靠的,不是士紳地主治國,而是由陛下一手鑄造的武勳!”
“哪怕陛下斷絕文路,屠戮天下士紳地主,也沒人能夠阻止!”
說到這,張煌言兩眼放光,俨然多了幾分激蕩:“況且,爹您不覺得,這場改革,乃千古未有之大變嘛!”
“從根源上禁止土地兼并,再引導商業,開放海禁,如此,說不得還這麽的可以杜絕數千年王朝更替的最根本原因!”
“此策若成,昭武一朝,注定爲千古未有之盛世!”
“此等大世,正是我輩讀書人的大好時機,又何必爲了一己私欲,而浪費這大好時機!”
望着自己這獨子慷慨激昂之模樣,張圭章亦是黯然。
他自然知道,自開科取士的消息傳出,他這位從小便胸有大志的兒子,有多麽興奮。
幾乎每天都是挑燈夜讀,期待着開科取士的那一天來臨。
他若不出頭,那他們一家,就是昭武朝的罪人,最好的結果,或許就是發配遼東,世代爲罪人,什麽前程,自然都與他們無關。
出頭,那恐怕就是天下沸騰的罵名,成爲衆矢之至!
“爹去寫奏本。”
最終,張圭章還是道出了這一句話。
注視着父親步履瞞珊離去的背影,張煌言抿了抿嘴唇,他知道,他是讓父親背上了一世的罵名了。
但……利國利民之事,又何惜身前身後名!
……
翌日,乾清宮。
天子日常批示着各地奏本,桌面上三摞奏本,亦是清楚至極的代表着如今他統治天下的三駕馬車。
前明舊臣,各大“藩鎮”,及各地衛所。
天子翻閱批示的,自然都是“藩鎮”以及衛所的奏本,至于所謂朝堂,事實上,早在當初被逼着以武牧民,軍政一體,鑄造出一個個事實藩鎮後,天子對構鑄起前明統治體系的文臣士紳,就已經是失望至極。
他認可文官治國的統治體系,但對構鑄起這個體系的前明文文士紳,他已經沒了任何一絲一毫的期望。
要徹底扭轉,要讓這個統治體系,能夠跟得上他這個天子的步伐,不僅僅是一味的查,一味的殺,更要從根源上扭轉。
文化,要革新!
思緒流轉之間,天子卻是突然一聲輕笑。
“有趣!”
望着手中的奏本,天子雖笑容燦爛,但隐約之間,眼中的寒意,卻是愈發濃郁。
這塊土地上,沒有能夠經久不亡的王朝,也沒有延續不休的世家。
但有一家,卻是自古至今,不管哪個時代,都穩穩當當的在這片土地上延續着。
望着手中這封源自山東孔府的上奏,天子笑容愈發燦爛。
大恒國運剛定,這孔家,就下跪了。
不得不說,這對天下局勢的敏感程度,孔府,可謂是首屈一指。
他可是記得,當初大恒初立,天大的内憂外患之下,國運飄搖,傾覆隻在旦夕之間的時候,孔府,可也是高舉反恒複明之大旗的。
尤其是宣府邊關告破,宣化失陷,那口号,可是喊得震天響,甚至,都還出錢出糧,供應了不少所謂的義軍。
而且,當初與後金蒙古,可都是有暗中聯絡,幾方之間搖擺,就等着大恒崩塌,然後好下跪迎接新主子!
當然,孔府的這些操作,自然都是在他預料之中。
畢竟,漫漫青史,已然清楚的說明了孔府的節操!
而曆朝曆代,之所以能夠容忍孔府的毫無節操,自然并非是出于對孔府,對儒家的尊崇。
事實上,哪怕是漢武帝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也不過是披着儒家的外衣,利用着儒家統治天下的文化,内地裏,還是秦朝的那一套而已。
而在漢之後的朝代,在儒家已經成爲貫徹人心的存在後,曆朝曆代,依舊尊崇孔家,也隻是爲了統治所需,向以孔府,或者說,以儒家文化爲核心的士紳文人階層妥協,以及統治者,對儒家文化統治天下的需要而已。
可現如今,他需要嘛?
大恒,需要與士紳地主妥協?需要利用儒家文化統治天下嘛?
他需要的,是這個文明文化的精髓,而不是阻礙時代進步的糟糠!
他要的,是新文化,是這個文明的傳統精髓,再融合新時代的科學,構鑄起全新的文化思想。
至于這個思想,叫什麽,是用什麽稱呼,墨家?法家?儒家?道家?
顯然,都不重要。
如此,他需要儒家,需要孔府的存在,需要與天下士紳文人妥協嘛?
顯然,也并不需要!
“朕曾聽說,山東有田,半數姓孔,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天子突然出聲,似微喃自語,又似在發問。
王五驚駭,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孔府!
那可是孔府啊!
哪怕他不是讀書人,也絕對知道,在曆朝曆代對孔府的榮養尊崇下,在天下讀書人心中,孔府的地位,是有多麽的尊崇!
以他對陛下的了解,這番話,這般神态,顯而易見,已然赤裸裸表明了陛下對孔府的不善之意!
而他的這位陛下,可從來都不止是說說的,刀子握在手上,一言不合,可就落下了!
對孔府動刀……
一想到這個場景,僅僅是想想,王五就忍不住一陣顫栗。
“去吧,去一趟靖國公府!”
天子擺手,言語之間,不容置疑之意,已然無比清晰。
“老……老老奴……遵旨!”
王五顫顫巍巍的跪倒匍匐,聲音都在顫抖。
天子神色漠然,沒有絲毫波動。
在他被逼着另起爐竈,被逼着一步步脫離了傳統的士紳地主統治階級後。
一切,就已經注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