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五匆匆而來,面色煞白,強忍着驚慌拱手出聲。
“關内?”
李修眉頭一挑,問道。
“陛下,宮裏傳來消息,自改革消息傳出之後,朝野沸騰,群臣紛紛彈劾谏言,這一次朝堂送來的的奏本,比之從前,要多上了數倍!”
王五神态驚慌,李修神色卻無絲毫波動。
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這句話,隻是一個虛假的浪漫而已。
事實上,從來就不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而是得民力者得天下!
曆朝曆代,皆是天子與士紳地主共天下,從而統治天下百姓,在嚴謹的統治機構下,得天下民力!
至于民心如何……
事實上,并不重要!
在嚴謹的統治機構之下,不管哪個時代,底層之民,永遠是被壓制剝削的對象!
隻有剝削百姓,壓榨百姓,讓百姓永遠處在求食這個階段,王朝才有穩固之根基。
而百姓,下限永遠是最低的,哪怕是真的活不下去了,膽敢動亂的,也終究隻是少數。
縱使王朝末年,動亂之世,底層之民,也永遠隻是野心者眼中不值一提的蝼蟻炮灰而已。
漫漫青史數千年,真正由底層蝼蟻逆天改命者,也就隻有劉邦與朱元璋兩人。
其餘時候,民心縱使動亂,沒有有效組織的民心,也不過是被又一個有組織的野心者利用而已。
任何一個王朝,都是天子與門閥世家,或者如今的地主士紳治天下,壓榨剝削民力,從而治天下。
準确的說,一個天子,要治天下,要得的,是士大夫的心,是皇權不下鄉而出現的地方豪族之心!
這些人,才是構成王朝統治的根基。
而他這次的改革,刀鋒則是對準了已經開始歌功頌德,要與他這個天子一起治天下的士紳地主。
結果會是怎樣,顯而易見。
這也是他遲遲不願歸京的重要原因。
他非是不願與如今的士紳地主治天下,他也不是非要徹底杜絕剝削,杜絕貪腐糜爛,這些,顯然是不可能的做到的。
他之所以在這個國運剛剛穩固之時,便毫不猶豫的一刀砍在了自己身上,究其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不願大恒重走曆朝曆代的老路!
不然的話,北方久經戰亂,人口銳減,再加之前明宗室這個毒瘤的砍掉,多出的土地不要太多!
而如今江南同樣是久亂不休,待平定以後,必然也是人口銳減,土地空餘,土地兼并這個最大的矛盾暫緩。
如此,他隻需按照曆朝曆代那般,穩定内部,再平定外敵,大恒,自然就開創了一代盛世,也具備了國運傳承數百年的基礎。
可僅僅這樣的話,他來此世的意義,又何在?
不過是讓曆史上,又多了一個漢人王朝,讓那滿清,徹底成爲曆史,僅此而已!
對這個國家,這個民族,沒有任何改變。
而如今的這個時代,這個天朝上國之外,是風起雲湧的大世!
一步落後,步步落後,而落後就要挨打,落後就會亡國滅種的血腥叢林!
天朝上國,也會徹底跌入深淵。
在這種以儒家文化爲主導的時代,已然蓬勃萌芽的科學,絕難在這個儒家文化占據主導,視其他爲低賤的歪門邪道之的社會中徹底發展起來。
爲天子,他自然知道儒家文化對統治的重要性,也自然不會因爲片面,就徹底否決儒家文化,畢竟,徹底否決傳承了數千年儒家文化,就意味着,将對華夏文明數千年的文化,會造成緻命損害,這與他堅守的宗旨顯然有所違背。
他想做的,是埋葬舊的糟糠,再次改造儒家文化,保留儒家屬于華夏文明的精髓,同時扭轉儒家壓倒一切都局面,讓諸多現代學科,光明正大的徹底紮根于這片土地,乃至蓬勃發展。
隻有這樣,才能避免曆史上那絕對落後之下的無盡屈辱!
他不是鞑子,不需要通過壓制科技發展來壓制漢民。
他也不認爲天子非得保持絕對神聖,權利的本質,從來就不是給自己披上神聖外衣,就可以保持的。
兵強馬壯者爲天子,古人早已有了解釋。
同理,大恒的法理與大義,也不是一個受命于天能夠帶來的。
是一個完善的統治機構,日積月累,潛移默化之下對人心的改變,才形成了真正的法理大義。
當然,縱使他做再多,大恒,也絕對逃脫不了滅亡的結局,無非,就是時間持續的長與短而已。
但肉爛在鍋裏可以,但被外人搶去了,他不願意。
而且,舊有的秩序根深蒂固,土地兼并,官商勾結,壓迫剝削着這片土地上的無數百姓。
他來到這個時代,手染無數鮮血走到現在,也需要給這些百姓,一條活路!
縱使最後也不過數百年國運,但他留下的底蘊,能足以讓這個民族不重演屈辱,這便足以。
隻有徹底打破舊的秩序,撕裂舊的人心,人們,才會習慣以他爲主導的新秩序。
而這個秩序,或許依舊會有很多纰漏破綻,但至少,他無愧于心,無愧于他這個後世人的身份了。
這個過程,注定會死很多很多的人,也注定會如屠戮女真那般,罪在當代,罪在萬世之事。
縱使開啓民智,但絕大部分人,都還是愚昧的,他們從不會去透過事情看本質,隻會單純的相信他們以爲所看到的事實。
萬古不易的篡國之賊,他已經當了,千古第一暴君,他恐怕也會當仁不讓了!
“奏本,都拿過來沒有?”
重重思緒流轉許久,李修才緩緩出聲。
“已經在殿外侯着了。”
王五立馬出聲。
“送過來,你退下吧。”
李修擺了擺手,步子邁開,孤身一人,孤零零的朝側殿而去。
一個後世人,在這個時代,就是如此。
他有太多太多想要去改變的事情,但絕大部分事情,沒有任何人能夠理解他,縱使包括他麾下的這些将帥,亦是如此。
時代的局限之下,如今大恒赫赫軍威,天下無敵之時,自然沒人能夠知道,也不可能理解,他這個後世而來的靈魂,所存在的無數憂慮。
他也不可能去和他人說,現在不改,未來很有可能會如何如何屈辱,這顯然,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能做的,就是以強權壓制人心,改造秩序,引導着天下,朝着他的方向走去。
就好比這海禁一般,隻要他放開海禁,然後再清理幹淨如今海疆的龌龊,政策影響之下,自然會有人走出國門,踏上海洋,而有人在海上獲得利益财富之後,自然會引得無數人蜂湧而至,他麾下的權貴,自然也會觸及。
然後,自然而然,就需要水師出海,需要強大的水師,保護國家利益,一切,自然而然的,就順理成章了。
故而,一切,都需要他去改變,去引導,不然的話,就如這海禁,若一開始是爲了避免倭寇,那後來,還強力堅持海禁政策的,都是什麽人?
堅持海禁的,可從來都不是對海洋一無所知之人,而是對海洋太了解了,了解得無比深刻,了解得家财萬貫,他們是要吃獨食!
嚴格執行海禁,任何想要松弛,乃至放開海禁的提議,都會遭到他們瘋狂的反撲,他們是要用政策禁止任何人入場,那他們,就可以肆意的享受着海洋的财富。
而這種蛀蟲,這種糟糠,放眼天下,遍地都是!
這樣的天下,指望潛移默化改變,顯而易見,并不現實,若不快刀斬亂麻的話,恐怕連他麾下好不容易鑄造的武勳,都必然會被侵蝕,被腐化……
“陛下。”
王五蹑手蹑腳的帶着一隊宦官搬來奏本,恭恭敬敬的出聲。
“放桌上吧。”
李修擺了擺手,待到衆宦官退去,李修這才看向桌面上堆積如山的奏本,目光閃爍,邁步上前,随手拿起一本,粗略幾眼,奏本内容便了熟于心。
和預想中的一樣,谏言反對改革之策,随手丢在地上,李修又拿起另外一本,随即,又是一冊奏本落地。
一冊接一冊奏本從李修手中翻閱,最終,卻都逃脫不了丢在地面的結局。
而李修的神色,在這奏本翻閱過程中,亦是愈發冰冷起來。
這些奏本,要麽,就是反對改革,要麽,就是彈劾戶部尚書劉起元,幾乎無一例外,皆是如此。
“說說,如今朝野是什麽情況?”
不知過了多久,奏本散落之間,天子突然出聲。
而殿中,不知何時,一名錦衣衛卻是恭敬伫立在天子身側。
“回禀陛下,自改革消息傳出後,朝野沸騰,更有不少官員直接堵在了内閣,呵斥怒罵,如今朝堂,秩序混亂,幾乎失控。”
“各省府縣,也有不少官員上奏谏言……”
“而且……而且……”
話說一半,這錦衣衛卻是突然有些不敢說了。
“而且什麽,說!”
天子呵斥!
“而且,自改革消息傳出後,陸續就有大批官員辭官,看其動向,大都是變賣家産,舉家遷往江南,而且各地士紳地主,也有不少如此行事的,變賣家産,舉家遷移……”
“錦衣衛還抓獲了不少僞明派來造謠鼓動人心的探子,也有不少官員,正與僞明暗通曲款……”
“好啊!”
天子面若寒霜,錦衣衛身體一顫,噗通一下,便跪倒在地。
許久,天子才強壓下心中怒火:“他們要走,就讓他們走!”
“任何人都不要阻攔!放他們走!”
“屬下遵旨!”
錦衣衛忙不疊的告退。
天子孤零零的伫立殿中,注視着這滿地的奏本,他知道,這隻是開始。
沒有人會對涉及自身的利益而無動于衷。
更何況還是個人利益,與階層利益重合!
這一次,他才是真正的與天下人爲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