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京城樓,周遇吉,俨然已征服者的姿态,踏入了這座城池之中。
注視着自刎而亡的袁崇煥,周遇吉亦是神色複雜。
成王敗寇,幾千年的曆史輪回!
每時每刻都在上演着,而如今,顯然正值曆史輪回的大世。
慶幸的是,他沒有走錯路,也沒有跟錯人。
不然的話,成王敗寇這個寇,他,也定是其中一員。
“大人,朝鮮王室宗室,無一人幸存!”
唏噓之際,有親将快步走來,附耳出聲。
“亂兵平定沒有?”
周遇吉問。
部将回應:“已經平定,無一人幸存!”
周遇吉點了點頭,神色,亦是明顯輕松了不少。
吞并朝鮮,首重大義。
而朝鮮最大的法理大義,自然就是朝鮮王室。
朝鮮王室存在,便是吞并朝鮮的最大阻礙。
沒了朝鮮王室,而且還是被遼鎮朝鮮亂兵葬送的朝鮮王室,吞并朝鮮,便可以說是邁出了至關重要的一步。
自然就是高舉王者之師,仁義之師的名義,暫管朝鮮,拉攏朝鮮士紳,形擴散大恒在朝鮮的影響力,然後一步一步的吞并整個朝鮮,
而這些,與他倒是沒有太大關系,他的任務,隻是鎮壓不服,讓天子順着昌逆者亡的意志,能夠在朝鮮貫徹落實。
其他的,就得交給天子派來的官員了,該如何建立有效的統治階級,該該如何平衡朝鮮與大恒的矛盾諸如此類,他就是想管,也沒有這個權利了。
思及于此,周遇吉亦是一歎,這一次,他可真是丢人丢大發了。
差一點,就全軍覆沒!
自立軍以來,可以說,還從未有在一次戰争中,有過這麽大的損失!
而且,此次大戰,縱觀南北戰局,從大同天子親領大軍,到宣府,到薊鎮,再到遼東,江南,乃至海疆,皆是戰果累累,唯獨他,損兵折将,幾近全軍覆沒!
堂堂大恒世爵國公,如此戰績,莫說區區一個苟延殘喘的遼鎮,就算是十個,恐怕都難以洗刷他的恥辱。
可笑的是,當初他還信誓旦旦請求陛下,再出征,一定要帶上他。
大戰降臨,他卻是這般慘不忍睹的戰果。
“呼……”
深吸一口氣,周遇吉神色亦是趨于堅定,天子既然派他來朝鮮了,那顯然,天子這是給他将功贖罪的機會。
把握住了,他就還有機會,要是還把握不住,那他,恐怕就得回京城,在五軍都督府挂個閑職養老了!
“朝廷的官員還要多久才能到?”
周遇吉轉身看向一旁部将問道。
部将立馬回道:“前幾天來消息說到了沈陽,應該快到了……”
周遇吉點了點頭,沉吟片刻,随即道:“傳令下去,除懷安營駐守王京外,其餘各部,按照預定計劃,向朝鮮各地進軍。”
“三個月内,務必肅清朝鮮各地!”
而此時,在沈陽皇宮,天子,亦是同樣下達了這樣的命令。
“三個月内,肅清遼東頑抗之殘敵!”
至于徹底肅清整個遼東,縱使如今數十萬大軍雲集遼東,天子也沒有這個信心。
白山黑水之間,縱使後金經營了數十年,如今主力已滅,剩下的,就隻是一些小部殘敵,和一些逃亡的女真族人。
浩瀚的遼東,大都還是荒無人煙之地,女真本就起于蠻荒,幾十數百人,随便找個嘎達角落一躲,搜捕的成本太大太大!
如今當務之急,就是肅清各地頑抗之女真殘敵,建立起大恒對遼東的統治秩序。
至于那些逃走的殘餘,待到對遼東的統治秩序走向正軌,除非徹底逃離遼東,不然的話,顯然逃脫不了消亡的結局。
“祖大壽降了,袁崇煥自刎,讓部下投降,這兩人,倒也默契!”
沈陽皇宮之中,李修翻閱着軍情奏報,卻也忍不住輕笑出聲。
自沈陽攻陷後,放眼整個遼東朝鮮,真正大規模反抗的,也就隻有一直圍而不攻的錦州城,以及敗退朝鮮的袁崇煥了。
如今,兩人一死一降,這場打了近一年的戰争,無疑已是徹底接近尾聲,剩下的,就隻是一些追剿殘敵的事情。
以及,他最爲重視的改革,當然,在這已經将舊秩序徹底推倒的遼東,不能說是改革,而是叫重建秩序!
重重思緒流轉,李修亦是緩緩放下了手中的軍情奏本,目光定格在殿中懸挂的遼東輿圖上。
一切舊有秩序皆被徹底摧毀的情況下,自山海關而出,整個遼東,如何推行土地改革,财稅改革,如何建立有效的統治秩序,這些,已然不在他的顧慮之中。
畢竟,無論是财稅改革,還是土地國有改革,亦或者人才培養,他都爲此準備已久。
當初秦公府的錢莊商行成立,武院民科的出現,對朝廷官員的拉攏,皆是爲了這場改革。
而如今戰事幾乎結束,大軍依舊頂着巨大的後勤财政壓力,留在遼東,顯然不止是爲了各地的一些殘敵。
若真是爲了殘敵,留下一支偏師,再以一員大将鎮守,便足以保證遼東的穩定。
他如此做的最終原因,就是爲了這場改革。
縱使有着後世的見識存在,但,這是一場即将涉及整個國家,整個民族的改革,将奠定整個國家民族數百年的命運,由不得他不小心。
自古至今,任何一場改革,都不是當權者一聲令下,就可徹徹底底的貫徹落實,是需要整個統治階級齊心合力,去貫徹執行落實!
大軍駐紮于此,他這個大恒天子,脫離京城中樞,久久坐鎮于此,就是爲了時刻把握改革的方向,監督威懾所有參與進遼東這場改革的官員。
他從來不敢高估人性,縱使這次改革參與的主體,都是他他親手培養出來,并且精挑細選而來。
一片舊有秩序被徹底推倒的土地,雖是重建新秩序大好時機,但何嘗又不會居心叵測者肆意施加影響,借改革之名,中飽私囊的大好時機!
他親自坐鎮于此,大軍駐紮囤積于此,就如一柄鋒利的利劍,懸于所有參與此場改革之人的頭頂!
這場改革,關乎大恒的國運根基!
誰敢阻攔,誰敢陽奉陰違,暗中使壞,他就敢砍誰的腦袋,誅誰的九族!
後金女真這麽一個龐大的族群,都殺得隻剩下幾隻小貓小狗了,内部蛀蟲,他又豈會在乎殺上幾個或者一群!
“陛下,除錦州外,遼鎮百姓已經統計清楚了。”
正當李修思慮之際,匆匆走來的王五,亦是打斷了李修的思緒。
“多少?”
李修問。
“回禀陛下,初步統計,隻有有六萬一千八百餘戶,口二十萬八千餘人。”
王五恭恭敬敬的将冊子遞到李修面前,低聲彙報着。
“這麽少?”
李修皺眉,接過冊子一看,眉頭亦是皺得更深了。
“回禀陛下,這些年,遼東長年戰亂,前兩年,還災亂不停,百姓民不聊生,奴才以爲,人口恐怕縮水了一半都不止。”
李修合上冊子,再問:“遼東這邊統計清楚沒有?”
“回禀陛下,絕大部分地方都還戰亂不休,短時間内,還難以徹底統計……”
“但奴才以爲,建奴本就将漢民視爲奴隸,動辄打罵,殺人如宰雞,遼東的漢民,恐怕也爲數不多。”
李修眉頭緊皺:“去告訴趙武,清查好的俘虜,就發上一月口糧,遣散到各個府縣去!”
“讓各地新上任的官員做好接收準備。”
“還有,派人趕赴朝鮮,告訴周遇吉,朝鮮的漢民,不管是投降的好,還是逃難過去的也罷,通通遷移到遼東來!”
王五猶豫了一會,才忍不住道:“陛下,朝鮮也要改府立縣,這樣的話,朝鮮豈不是會不穩?”
“嗯?”
天子皺眉,眼中冷色已顯!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王五噗通跪倒在地:“老奴嘴欠,老奴嘴欠,老奴掌嘴!老奴掌嘴!”
殿中啪啪啪的掌嘴聲不停響起,天子神色卻是沒有絲毫變化。
他讓内廷參與進改革之事,隻是因缺可用之人之下的無奈之舉,可絕不是他想讓宦官幹涉國事,也絕不是想看到宦官因此而插手他的決定!
老老實實做好他安排的事,然後再回内廷老老實實待着,處理好内廷的一畝三分地,這才是他想要看到的。
“滾吧!”
許久,天子才厲喝一聲,王五猛的磕頭,連滾帶爬的消失在了天子視野。
此時,李修之目光,才再次定格在手中的這本賬冊之上。
不算錦州,遼鎮漢民也不過六萬多戶,二十多萬人,縱使算上錦州及其附近城鎮,最多也不到三十萬人。
而這塊被後金占據,漢民豬狗不如的地方,漢民的數量,自然不多,不然的話,無論是曆史上皇太極入關,還是這個時空的努爾哈赤入關,都做着劫掠攜裹百姓的事情。
這個後世的東北大糧倉,如今的百姓,恐怕隻有區區五六十萬人,縱使再算上朝鮮漢民,以及周圍島嶼的漢民,整個遼東,恐怕也絕難有百萬之數。
民衆缺乏,縱使大恒對遼東的統治秩序成型,縱使改革方方面面都成功,但也絕難徹底穩固下來。
遼東不穩,朝鮮自然更難穩固。
況且,如今之局勢,在遼東,以及朝鮮布置重兵,顯然是必須的。
而人口缺乏,無疑意味着,朝廷需要長期輸血這兩地,來維持統治的存在。
不然的話,光憑借兩地,怎麽也不可能維持住重兵。
百廢待興之地,又遠離朝政中樞,維持不了重兵,就自然難以安穩,難以安穩,就必然會走回明朝戰略收縮的老路,這死傷無數将士性命,才好不容易打下的土地,必然會脫離大恒的統治秩序,而沒有大恒的統治秩序存在,必然會有新的本土遊牧民族出現,
不管能不能如後金這般成氣候,顯然,這又是曆史的老路!
“遷徙百姓,設立屯墾衛所……”
李修輕聲低語。
要解決這個問題,隻有這兩個方法,而且,還必須兩個方法同時施行。
隻實施其中一個,都難達到最好的效果。
不過,以如今大恒繼大明的糜爛,遷徙百姓這種事,不說有沒有錢财去做,就算有,這個糜爛的統治體系,他也不放心。
顯然,如今他,隻能選擇一條腿走路。
那就是設立戍邊屯墾的衛所,以軍屯養兵将,戍邊守疆的同時,還可極大減少朝廷的負擔。
“又要苦了這些衛所将士了!”
思緒流轉之間,李修也不禁一歎。
軍改軍改,改得最徹底的是衛所,穩定大恒國運的也是衛所,他一直想裁撤的,也是衛所。
而過得最苦的,也是衛所。
募兵,每月都有豐厚的糧響,家人也都有豐厚的待遇!
而衛所兵将,既要爲兵,鎮守一方,也要爲民,屯墾儲糧,一有餘糧,便被他一紙令下,抽調一空!
其家人更是要同樣也要爲了軍屯日夜操勞!
而且,什麽軍饷,免稅,都是虛妄。
唯一有的,就隻有戰後的一點撫恤賞賜。
而在他的規劃之中,如中原,江南,這等繁華富庶之地,都不需要衛所,衛所存在的必要,就是哪裏艱苦,哪裏危險,就在哪裏設立衛所!
更别說,如今依舊還是處在社會最底層的軍戶身份了!
“待遇,地位,都要提升!”
這句話在心中盤旋,亦是愈發根深蒂固。
他知道,這,同樣是迫在眉睫的問題。
同爲大恒兵将,隻不過因爲一個是營兵,一個是衛所兵,待遇便天差地别,地位也是天差地别。
衛所兵是人人看不起的丘八,是最底層的牲畜。
而營兵,是一人當兵,就能造福全家的光榮!
是人,都會心有不平衡。
如此不平衡,縱使軍改得再徹底,衛所制度,也絕對會以比明朝更快的速度,飛速腐朽糜爛!
如今之大恒,不能缺了衛所,未來的大恒,也同樣不能缺了衛所。
隻是這改善,口頭上說說,可沒有任何意義。
最終還是一個錢字,而錢字,又回歸了這次爲了錢而費勁周折的改革。
想到這,李修也不禁搖了搖頭,如今之大恒,就是一個一條腿走路的巨人,軍力天下無敵,民生經濟,乃至政治體系,都是爛得一塌糊塗,不堪入目!
一切的問題,都如一團亂麻,一環扣一環,一環扣一環!
一切,都需要他這個大恒天子,去抽絲剝繭,去一點一點的解決!
而這些,可不是如戰争兵事那般橫掃過去就可以了。
若他不能将這些問題解決,縱使他在世的時候大恒再輝煌,縱使無敵于世!
隻要他一去世,大恒恐怕就會如斷崖式衰落!
“難啊!”
天子一歎,黯然無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