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跨坐馬背,在衆騎簇擁之下,環視着這田間鄉野。
入目的,已然不是各城中的喧嚣繁華,而是讓人沉醉的安甯。
青山綠水,炊煙袅袅, 一切,似是美如畫。
隻不過這畫中,是衣不蔽體的百姓,是難遮風擋雨的茅草屋。
骨瘦如柴的漢子,赤裸上身,朔朔北風之之中,在田野勞作, 而田土,是那種一看就知道, 注定不會有太多收獲的下田!
而縱使是下田,他們能夠留下自用的,也隻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甚至,連勉強果腹都難以做到。
光着身子,滿身泥濘的孩童,在田野燃起火堆,圍着烤火去寒,玩耍嬉戲,滿眼童真的他們,似乎,完全還不知道,他們的未來,也将被圈定在這貧瘠的土壤之中,掙紮求生,苦活一世!
此景入眼,李修漠然的神色, 亦是微微變化,他從不否認,自己是一個自私自利,漠視人命的人。
但,在其位,謀其職。
大權盡掌,他又豈會對這些底層的掙紮,沒有感觸。
可憶往昔,似乎,他所做的一切,什麽大捷,什麽整頓,什麽改革,至少在目前,乃至未來頗長的一段時間,對這些底層百姓的生活,并不會有太多改變。
甚至,戰亂,改革的反噬,官僚的抵抗,隻會讓這些底層百姓的生活, 更加煎熬。
故而,他的存在,至少在目前,對這個民族的底層百姓而言,改變并不大。
但事實上,在北疆,除了軍隊是他秦公最大的根基外,這些底層的百姓,也大都是他最堅實的擁護者。
其原因同樣也很簡單。
隻是因爲,他的存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本來綿綿不休的邊患,剿滅鎮壓了絕大部分席卷數地的賊亂。
讓這些百姓,在苦苦掙紮求生的時候,不至于再遭不可避免的橫禍。
畢竟,邊患,是家破人亡,賊亂,同樣也是家破人亡。
縱使家破人未亡,也難以避免被攜裹的下場。
思緒紛飛,天間,亦是不知何時突然飄落雪花,李修擡手輕觸,雪花落在指尖,很快,便融化成了一抹雪水。
“下雪了!”
有親衛将士忍不住出聲。
“是啊,下雪了。”
李修亦是回應,望着這驟來的漫天飛雪,喃喃自語:
“靖武元年,也快要過去了!”
靖武!
這是多麽美好的願景啊!
心中蓦然惆怅,再環視一眼這個不知名的小村莊,李修亦是忍不住輕歎一聲。
路漫漫其修遠兮。
他的路,還很長很長!
曾經确定且堅定的方向,如今也似乎,不太确定了。
“将軍,風雪太大,還是找戶人家歇息一下吧!”
有将領策馬上前,朝李修拱手道。
李修瞥了一眼村莊中那破敗的茅草屋,正欲拒絕之時,随即,似是想起了什麽,點了點頭,随即,指向村頭的那一座茅草屋:“就去那家吧。”
“遵命!”
領下命令,那将領便立馬率數名将士朝那戶人家策馬而去。
李修環視一眼四周,亦是策馬而動。
一座不大的茅草屋,裏面卻足足擠了六個人。
一個滿頭白發,駝背的老太太,一個赤裸上身,骨瘦如柴的中年漢子,一個穿着草裙,緊緊拉着三個半大小子。
此刻,一個個皆是滿臉驚恐絕望,盡管那将領還在不停解釋,但這戶人家,卻已經全都跪倒在地,哀求饒命。
“将軍!”
親将明顯有些尴尬,領命而來,卻連這點事情都沒辦好。
注視此景,李修此刻,亦是不由有些恍惚。
當年,驟然淪落到這人吃人的時代,他,何嘗不是這般顫顫驚驚,小心翼翼,何嘗又不是這般艱難的掙紮求生着。
不過,他比較幸運,熬過去了。
不然的話,也不可能有如今威震天下的秦國公,有的,隻是荒野的一具枯骨。
而他們……
無疑是不幸的,或者說,在這個時代,天底下,所有的老百姓,都是不幸的。
“軍爺饒命啊!”
“軍爺,饒命啊!”
“軍爺,您大人有大量,饒了俺們吧!”
“都閉嘴,風雪交加,我等隻是在此避避風雪,沒有别的意思!”
那親将再也忍不住,直接呵斥一聲,這時,這一家子,才終于安靜了下來。
房間不大,一側是稻草鋪成的土炕地鋪,連塊像樣的床單都沒有,另一側,也是一個竈台,一些如廢品一般的鍋碗瓢盆雜亂擺放,角落裏,還堆着一堆柴禾。
這一家六口,擠在竈頭角落,大氣都不敢出。
對這副場景,李修倒也沒有什麽驚訝,這才是這個時代最真實的樣子,記憶中那些古代電視劇中的古風小院,基本上不存在,至少,不存在于這種荒野山村之中。
環視一圈,李修便随意坐在了這土炕之上,随即,朝那明顯爲一家之主的中年漢子招了招手。
見狀,那中年漢子忙不疊彎腰走來,随即噗通跪倒在地。
李修擺了擺手,一旁親衛,立馬從屋裏角落拿來了一個小闆凳,擺在了中年漢子面前。
“坐。”
李修惜字如金。
這中年漢子猛的一磕頭,随即,顫顫巍巍的坐在了這小闆凳上。
“家中有幾畝地?”
李修緩緩出聲。
話音落下,這漢子又連忙跪倒在地:“回大人話,小的家中有四畝下田。”
李修皺眉,再問:
“佃戶還是自家的?”
“小的是鎮上吳财主家的佃戶!”
李修再問:“佃租多少?”
漢子臉色一苦,也不敢隐瞞:“十抽八!”
此言出,李修之神色,亦是驟然面若寒霜!
他自然不是什麽何不食肉糜的蠢貨!
一畝地,産量大概爲三石,而這,還是收成好的情況,絕大部分時候,都難有三石,更别說還是土地貧瘠的下田了!
能有兩石,都是頂天了!
而一石,相當于現代七八十公斤左右。
也是說,一畝地,隻有隻有區區三百餘斤米。
佃租十抽八!
意味着,眼前這漢子,辛辛苦苦忙一年,到頭來,一畝地,到手的,也隻有區區幾十斤米!
縱使是五畝地,也隻有區區一百來斤!甚至還不到一石!
軍中夥食标準,一人一天三升米!一月,則是九十升,即九鬥,爲0.9石!
軍中一個普通士卒,區區一個月的口糧!
則是眼前這一家六口,一年的生存口糧!
顯然,這絕非是特例!
而是大明天下無數百姓的現狀!
但可悲的是,大明的田畝稅率,并不高。
隻有區區三十稅一!
可,大明立國兩百餘載,延續至今,事實上,百分之九十的百姓,因土地兼并,都享受不到這個微薄的稅率。
因爲,佃戶,沒有土地,是不用交田畝稅的!
但,不用交稅,卻還有役,自一條鞭法實施,役也被攤入了田畝,沒有土地的佃農實際上雖不需要服役,但地主通常會把役轉嫁給佃農。
這意味着什麽,無疑也很是清晰。
活着。已經是極爲艱難了!
還需要承擔各種差役!
而,整個大明天下,真正的自耕農,經過數百年的土地兼并,官商勾結,恐怕已經十不存一!
也就是意味着,大明,百分之九的百姓,與這位漢子過的生活,都差不多,唯一的區别,可能就是地主的仁慈與否了。
是十抽九,還是抽八,抽七,或者抽六……
如此,那些所謂的賊軍,爲何動辄聚衆數十萬,惹得數地糜爛,原因無疑是顯而易見。
如此,爲何好的政策,都難以執行下去,亦是顯而易見。
大明,統治的,不是這無數大明百姓,而是大明的地主階級!大明的根基,也已經是大明的地主階級。
若是當政者,不爲自家的根基地主階級謀福利,而爲所謂的大明百姓謀福利……
能做到嗎?
顯然不可能做到。
會有人背叛階級嘛?
肯定會有,但,終究也隻是少數。
少數能讓多數屈服嘛?
個人能讓階級屈服嘛?
顯然不可能。
順着這個聯想,李修蓦然發現,數千年青史,幾十個王朝,似乎,從未徹底解決過這個問題。
所謂王朝更替,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無非就是地主階級蔓延擴大,慢慢成長至巅峰,讓天下的無數底層蝼蟻活不下去了,然後,便是王朝末年,天下大亂!
可天下大亂,爲了打天下,野心者,又不得不與地主階級合作,直到奪得天下,撐過一劫的地主階級,再開始成長蔓延擴大的過程,再開啓一個輪回!
爲何說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大勢所趨,人力根本無法違背?
這就是最根本的原因!
從來就不是什麽曆史規律,隻是一個人性驅使下的利益階層的輪回而已!
個人,少數人,抵抗不了一個徹底覆蓋整個天下的地主階層!
思緒至此,李修不禁深思,這個困擾這個民族數千年的問題,當如何解決。
不,深思隻是一瞬,李修便将自己的思慮,壓在了心底。
這個困擾這個民族數千年的問題,在他認知的曆史上,已經有人解決了。
未來數百年之後,東方有紅日,以前所未有之大魄力,破滅一切,推倒重建!将這個困擾這個民族數千年的問題,徹底解決!
“呵……”
思緒至此,李修卻是突然一笑。
一切的問題,似乎,又再次回歸了原點。
他有這個血洗天下的魄力嘛?
他有能力做到這一切嘛?
李修毫不懷疑,縱使現在沒有,也遲早會有。
可,有魄力,有資本,他就能做嘛?
他用什麽名義?
秦公?
他,用誰去實施?
大明那些代表着地主階級的文官?
可……
在這種改天換地的大事上,他,還能做到維持着爛攤子的同時,并且與爛攤子上的人鬥智鬥勇,還要忍受爛攤子上絕大部分人的拖後腿,乃至捅刀子,再來完成這件改天換地的大事?
癡人說夢,癡心妄想!
還是說,他李修,要放任這個隐患,繼續下去。
和曆朝曆代的開國者一樣,等着可以預想的慢性死亡?
不,他,還不是慢性死亡,他,或者說大明,已經是死亡的邊緣了。
縱使他完成軍改,完成财稅改革,不解決這個問題的話,最多,也不過是末日前的輝煌。
換而言之,便是以一己之力,違逆大勢,鎮壓天下,以刀鋒下屠戮的無數百姓性命,換來大明延續的數十年國運。
最終,人亡國滅,留下所謂的萬世名!
“走吧!”
李修緩緩站起身,無力的擺了擺手,神色,亦是前所未有的低沉。
一旁親衛亦是有些不知所措,在他們印象中,他們的将軍,似乎從來都是運籌帷幄,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控。
這般低沉落寞,似乎,從來都沒有過!
“這些給你們!”
有親将掏出一包碎銀,丢給跪倒在地不知所措的中年漢子,随即連忙跟了上去。
李修走出這件破敗的茅草屋,屋外,
北風呼嘯,卷起漫天雪花肆掠飛舞。
李修緩緩停下腳步,駐足原地,甲胄瞬間染上了風雪,一襲血色披風肆意鼓蕩,正如李修此刻的心中那一團亂麻一般。
有将領小心翼翼走上前,将一襲狐裘披在了李修身上,随即,自覺的退至一旁,在這風雪交加之間,默然伫立,如一座座雕塑。
“你們的家人,曾經過得,也是這樣的生活吧!”
李修轉身,看向身後伫立的數十名親衛,似是在訴說一個事實一般,緩緩出聲。
“回禀将軍,末将曾經也是地主家的佃戶,不過,當時那地主,沒有這般毫無人性,佃租十抽六,日子過得苦,但勉強也能撐下去。”
“現在好了,僅僅是末将的饷銀,就足夠末将一家人吃飽穿暖……”
“回禀将軍,末将一家人,都是地主家的佃戶,那地主比這個還狠毒,租子十抽九,還拉着末将大哥去服徭役,末将大哥就是死在了徭役之中,那地主,簡直是不給人活路……”
“回禀将軍……”
一個個親衛兵将,接連回複着,數十名他悉心培養的親衛,隻有寥寥數名,家中是自耕農,或者富庶人家,其餘,無一例外,皆是佃戶出生,唯一的例外,便是地主剝削得多,與少!
聽完最後一個親衛的訴說,李修沉默許久,才帶着不确定的語氣問道:
“你們覺得,本督,能夠解決這個問題嘛?”
“肯定能!”
“将軍肯定能解決!”
幾近異口同聲,那沒有絲毫懷疑的狂熱眼神,亦是清楚表明了在場所有親衛的内心真實想法。
環視着這一道道狂熱的眼神,李修驟然無言,好一會,他嘴角,才緩緩浮現了一抹笑意,這抹笑意,亦是愈發的濃郁,眼神,亦是從未有過的清明堅定。
“走,回京!”
李修翻身上馬,一勒馬鞭,馬蹄高擡,風雪飛舞之間,衆騎簇擁之下,浩浩蕩蕩,朝那大明京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