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一次,似乎有所不同了。
自秦公回師的消息抵京後,整個京城乃至于直隸地域,混亂浮躁的人心,亦是瞬間安定。
無論是朝野, 亦或者市井鄉野,皆是期待着秦公擊破蒙古的大捷消息傳來。
但,驚喜來得太過突然。
秦公回師的消息抵達京城不過數天,原本還氣勢洶洶的蒙古,竟放棄攻打紫荊關,撤軍回草原了!
這個消息, 從紫荊關前線,堪稱星火燎原般, 極爲迅速的蔓延擴散開來!
從人心安定, 滿是期待,到徹底沸騰,歡天喜地,亦是隻在這消息抵達之間。
若說之前秦公回師的消息,是撥開雲霧見青天,那蒙古撤軍的消息,就是雲霧盡散,朗朗青天!
市井鄉野,京城朝野,皆是一片沸騰歡喜之景。
對普通的百姓而言,蒙古撤了, 那就代表着,可以繼續安心的過自己的日子,不用擔心家破人亡那些滔天禍患了。
而對朝野士紳而言,意義, 無疑更大。
陝西亂平, 破開如今的天傾局勢,給大明帶來一絲生機,而如今蒙古撤軍,大明天傾之勢,亦終于被抑制,被穩住,有了挽回,乃至于逆轉的可能!
但同樣,少不得被人津津樂道的,便是這不戰而屈人之兵!
僅僅是一個回師的消息,便讓氣勢洶洶而來的蒙古撤退而走!
如此威勢,堪稱傳奇,朝野議論且不說,在市井鄉野,秦國公本就幾近神話的威名,亦是愈發盛隆起來。
京城地帶,一片歡天喜地,而在大同城,氣氛, 卻是有些尴尬。
“快要來不及了,再等下去,蒙古就要徹底出關了!”
大同城頭上, 施邦耀頗有些不解的看着李定國。
李定國沉默不語,他也有些想不通,但軍令如山,他隻能選擇遵從。
“不應該啊……”
施邦耀實在是有些想不通,盡管戰局他不清楚,但奇襲大同,無疑證明了,大同一代,朝廷沒有了其他軍力。
而這大同一部精騎不出動,豈不是放任蒙古離開!
“放任……”
思及于此,施邦耀頓時心頭一顫,随即,猛的看向李定國。
“李将軍,秦公是準備放任蒙古離開?”
李定國搖了搖頭:“軍中秘密,無可奉告,施大人還是别打聽爲好。”
聽到這公式化的回答,施邦耀心頓時涼了一大截。
他……猜對了!
施邦耀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可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來。
他非是初出茅廬的愣頭青,自然看得清楚利害關系。
事情沒點透,他尚未想太多,可點透了,放任蒙古離開,其緣由爲何,自然很容易就想明白了。
如今的大明,沒有逞一時之快的資本!
但想明白歸想明白,看透徹歸看透徹。
犁庭掃穴,誅滅族群……
這等豪言壯語,就跟個笑話一般。
那無數家破人亡的百姓,這被蒙古肆掠,一片糜爛的慘絕人寰……
一切的罪魁禍首,且在有能力将其剿滅的情況下,卻要放任其離去。
誰能坦然接受!
一個個念頭閃爍,施邦耀眼眶都有些通紅起來。
“今日之恥,他日倍嘗!”
此時,李定國才緩緩出聲,看了一眼施邦耀之後,輕歎一聲,亦是邁開步子,走下了城樓。
……
“今日之恥,他日倍嘗!”
同樣,在房山縣,浩蕩的回師大軍之中,李修端坐戰馬,眺望北疆,亦是輕聲微喃此言。
事實上,他比任何一個人,都難以接受放任背信棄義危難時捅刀且肆掠大明疆域的漠南蒙古安然撤退。
可如今這局勢,如此,才是最好的選擇。
逞一時暢快,滅了這漠南的幾部蒙古,可如今大明,也沒那個能力去收獲勝利果實,不過是給後金和林丹汗做嫁衣而已。
這兩者,還都是大明之敵!
如此,盡管難以接受,但理智驅使下,李修還是強行逼着自己,做出了這個決定。
戰争的勝利,要的,不僅僅是軍事上的勝利,政治經濟上的勝利,也是必須的。
缺其中一樣,這種戰争,勝了,也不過是耗費國力之舉。
“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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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思緒流轉,最終,李修長吐一口氣,目光流轉,視野之中,是坐落在破虜山的武院。
大軍回師,經過于此,望着這熟悉又陌生的山峰,李修也不禁有些恍惚。
一切,仿若昨日。
他還清楚記得,爲了當初那一戰,提前多天,領着一隊親兵,在這附近四處尋找着大戰之地,每一座山峰,每一處山坳,他幾乎都親自踏足。
依稀還能感受到當初的忐忑與不安……
世事無常,當初的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時隔數年,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一切,皆已變了模樣。
“将軍,禮部派人詢問将軍您何時到京城,說是要準備什麽凱旋儀式……”
正當李修思緒重重之際,一名士卒騎馬飛奔而來,随即出聲禀報。
“日落之前!”
李修擡頭了一眼陽光有些刺眼的天穹,随意擺了擺手,片刻之後,才再次出聲:“傳令下去,加快行軍速度,日落之前,抵達京城!”
話落,軍令層層傳達,這綿延十數裏的行軍隊伍,行進速度,亦驟然快上不少。浩浩蕩蕩,直朝京城而去。
……
在京城朝陽門,文武百官已然彙聚,禮樂也早已準備就緒,太後牽着小天子亦是立于百官之首,所有人,皆是在等待着秦公的凱旋而來。
此刻殘陽如血,整片天空在殘陽映照之下,亦是一片通紅。
按禮部官員想法,本是想尋一吉日舉辦這凱旋儀式,但奈何秦公已親口定下,也無法更改,隻得匆忙在這日落黃昏時分,百官相迎于朝陽門前,妄圖以朝陽二字,讨個好彩頭。
毛文龍早在近十天前便已抵達的京城,職位至今也未曾有變化,準确的說,他現如今還未去職,而隻是抵京叙職,具體如何,還得等候安排。
如今,毛文龍自然也百官相迎的隊伍之中,隻不過,在東江登萊威名赫赫的毛大帥,在這百官隊伍中,卻是頗爲不起眼,
孤零零的立在武官行列,默默環視着這百官彙聚相迎之景。
相比較文官行列,毛文龍觀察得最多的,自然是這武勳一列,這傳說中的勇衛勳貴。
如今武勳一列,人數明顯不多,寥寥幾人,皆是身着甲胄腰配戰刀,彪悍氣息盡顯,顯然,皆是百戰之将。
“來了!”
觀察之間,毛文龍突然擡頭,這幾名武勳也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麽,眼神炙熱的看向天際線的方向。
隐約之間,似有雷鳴。
黑線如潮水一般,緩緩出現在百官視野之中。
戰旗綿延招展,兵甲鋒刃如山如林,金戈鐵馬,浩蕩而來。
秦公軍威,早在當初遼東之戰時,毛文龍就有所見識,而後登萊立鎮,水師陸戰,他更是無數次與登萊水師配合戰鬥,也正是因爲見識太多了,他才覺得毫無希望,也才有了這京城叙職之舉。
此刻,毛文龍死死的盯着那中軍大纛之下的身影,如山巍峨,大軍簇擁之下,睥睨之勢盡顯而出。
年輕!
這是毛文龍的第一印象,但緊接着,看到與年輕面容不符的絲絲縷縷白發之時,毛文龍心中卻又莫名的暢快了起來。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他掌一東江,與後金隔海而望,尚且顫顫驚驚。
這秦國公手掌天下,扶大廈将傾,挽狂瀾于既倒,逆天下大勢而行,顯然,并非看上去那般輕松寫意。
“恭賀秦公平定叛亂,凱旋歸來!”
此刻,高呼聲驟響,這些朝堂上高高在上的臣公,此刻皆是躬身一拜!
“皆是爲國效力,諸位大人無需多禮!”
李修翻身下馬,話剛說完,小天子便飛奔而來。
“李叔!”
近半年未見,小天子明顯又長高了不少,此時的他滿臉期待,雖未曾說出來,但小家夥在想些什麽,顯然很是清楚。
李修一把将小天子抱在懷中,随即,才看向周太後。
“臣,參見太後。”
微躬身,禮未行,周太後便連忙道:“秦公征戰在外,且操勞國事,勞苦功高,無需多禮。”
“今日秦公凱旋歸來,哀家以命人在宮中開設凱旋宴席,爲秦公接風洗塵……”
“太後厚愛,臣銘感五内!”
此番場景入眼,毛文龍心中卻滿是不解與疑惑。
秦國公崛起微末,屍山血海中闖出來,走到巅峰,這種人,不應該會是極度的冷血無情,甯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嘛?
天下之權,盡握于手,不應該是如外界所說那般飛揚跋扈嘛,爲何還這般謙卑忠臣模樣……
嘔心瀝血?鞠躬盡瘁?
放着唾手可及的至尊之位不坐……非要守着大明的爛攤子?
毛文龍有些想不通。
但一想到他所接觸過的秦公部将,毛文龍頓時忍不住看了這與群臣相談甚歡的秦國公。
裝的也好,真心也罷,樹欲靜,可風從來都不會止……
毛文龍緩緩低下頭,默不作聲,在這群臣隊伍之中,恍若透明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