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臂觀察了一陣兒,直到滿意爲止才推門走了進去。
他的辦公桌前坐着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背對大門蜷縮在椅子裏。他似乎并沒感到驚訝,打了聲招呼,便徑直走到桌前,脫下外套搭在靠背上。
這時他的餘光掃到桌上的牛皮紙袋。
他從容地拿起,從裏面取出一沓資料。
申請事宜一欄寫着:請殺死20歲的我。
大緻浏覽一番内容之後,他竟然看到申請人的位置上寫着,杜念薇。
他不由看向辦公桌對面的老人,她埋着頭,整張臉隐在陰影當中。她慢慢擡起頭,不等他看清她的臉,他便從夢中驚醒了。
他猛地從床上坐起,滿頭大汗呼吸急促。他用手背輕輕蹭掉臉頰的汗珠,然後掀開被子從床上下來。桌上放着一杯溫水,他想也沒想仰頭一飲而盡。稍微感覺好了一些,他才換了衣服來到前屋。
他剛出來,便聽到一陣悅耳的笑聲。
“怎麽樣?好吃吧?”
“嗯嗯,好吃。”夏至猛地點頭,臉上帶着幸福的表情。
杜念薇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我沒騙你吧,姚記的煎餅絕對百吃不厭,我上學那會兒基本以此爲生了。”
“我的呢?”
聽到顧純然的話,她顯然吓了一跳,“我說你這人,走路怎麽沒聲兒啊。”
“是你吃的太專注了。”
“那當然,這是對待食物的基本禮儀。”她癟癟嘴,“你這可夠能睡的,昨天九點就睡了,這日上三杆才起床,生活夠滋潤啊。”
“難得休息。”
“得了吧,你都休息幾個月了?陽春三月,正是出門的好時機,結果某些人竟然窩在家裏睡大覺,啧啧啧,真是荒廢時光啊。”
“不用大清早就數落我吧。”
“誰讓你被我逮着了。”她說着勾住夏至的脖子,“你看我們夏至起得多早。”
“嗯,我現在每天早睡早起。”
“真乖!”她忍不住摸摸夏至的頭,過完年夏至就回來上班了。雖然裝上義肢的她還不習慣,但基本已經适應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整個人看起來精神很好。
“今天周一,上午一般沒人,根本沒必要早起。”
顧純然的話音剛落,珠簾忽然發出一連串聲響,三人同時将目光轉移到門口,一個穿着考究的男人站在門口。他一席黑色西裝,手裏提着一個銀色金屬箱,稍顯淩亂的栗色短發随着微風輕輕擺動,一雙細長的眼睛彎成好看的弧度。他微微牽起嘴角,露出一個不羁的微笑。
杜念薇幸災樂禍地瞅了顧純然一眼,“打臉了吧?”
夏至則收起煎餅,胡亂用手背擦幹淨嘴邊的碎屑,細聲細氣地說了聲“歡迎光臨”。
男人沖夏至禮貌地點點頭,随即走到顧純然面前,“你可讓我好找啊。”
“你怎麽會在這裏?”
聽顧純然的語氣,兩人應該認識,但他臉上的驚詫是杜念薇從未見過的。
“你說呢?”男人将箱子重重放在桌上,“一走六年不着家,我不來找你能行嗎?”
“好了,進來說吧。”顧純然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拉着男人走進裏屋。
“你說這人誰啊?”杜念薇不解地看着兩人離去的背影。
站在旁邊的夏至疑惑地搖搖頭,“我也沒見過。”
“你也第一次見?”
“嗯。”
“怪了。”她坐在椅子上低頭琢磨,看那人的穿着打扮貌似有些身份。而且聽說話絕對是顧純然的熟人,到底是什麽事至于這麽神秘嗎?“我去給他們倒杯茶,順便聽聽他們說什麽,待會兒出來告你哈!”
“嗯!”
她沏了壺茶,然後輕手輕腳地來到裏屋。門沒有關緊,她索性将耳朵貼在門上,但什麽還沒聽到門就忽然開了。顧純然先是一驚,緊接着臉色沉下來。
“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我擔心你們口渴,所以給你們送水來了......”見他仍然懷疑,她便再次強調,“我真的是來送水的,哪有你這麽招待客人的。”
“給我吧。”
她立刻将茶壺移到身後,使他撲了個空,“他誰呀?”
“跟你沒關系。”
“怎麽沒關系?”
“好了,别鬧,把水給我。”他剛要伸手來拿,屋裏的人忽然開口了。
“純然,讓她進來吧。”
她得意地沖顧純然翻翻眼睛,“讓開吧。”
“你好像對我很感興趣。”她将水壺放在桌上時,坐在沙發上的男人這樣說道。她一時不知所措,隻得尴尬地笑笑。“同樣地,我也對你很感興趣。”
“對我?”
“嗯。”
“我們......認識嗎?”
男人神秘地一笑,“未必非得認識才可以感興趣吧?”
這話倒是把她問住了,她再次審視這個男人,發現他不僅英俊還很有趣,“你是他朋友?”
“我們不僅是朋友。”
“那是......”
“我們的關系比朋友還要更近一步。”
她不可思議地瞪大雙眼,“你們該不會......”
顧純然推了男人一把,“你别逗她了。”
男人爽朗地大笑,然後倚着靠背饒有興味地望着她。“你好,我叫喬昊言,我有榮幸知道你的名字嗎?”
“我叫杜念薇。”
男人換了個姿勢,用手支着下巴湊到她面前。“我終于明白他爲什麽這麽多年不回家了。”
“說起來,我還真不知道顧純然老家在哪兒。”
“在一個很遠的地方。”男人笑道。
“有多遠?”
“好了,你們聊得太多了。”顧純然将她從沙發上拎起來,“你已經不是這裏的員工了,該幹嘛幹嘛去。”
“怎麽着?夏至一回來你就翻臉不認人了?”
“不要多管閑事,好奇心害死貓。”
“我又不是貓。”
“就粘人程度而言,你們基本等同于一種生物。”
“切!我又沒粘着你!”她不停地掙紮,确實像隻被拎着脖頸的貓。顧純然将她扔出門,然後再三警告她不許偷聽。“誰稀罕聽似的......”
她嘴裏輕聲嘟囔着,心裏卻更加好奇了。
這個人到底是誰啊?
比朋友的關系還要更近一步,難道他們是親戚?
不不不,兩個人氣場完全不同,怎麽看都不像親戚。
她逐漸打消了一探究竟的念頭,反正是顧純然的朋友,又是個男人,兩個人待在一起頂多聊聊往事。而且據她的觀察,這個男人一副浪蕩不羁的模樣,根本不像能吐出實話的人。
她來到前屋,将剩下的半個煎餅吃完,然後收拾東西離開了畫鋪。
正值三月,萬物複蘇,海城呈現一派欣欣向榮之景。她深吸一口,新鮮的空氣充滿肺部,仿佛擠走了整個冬天的陰霾。她走進街邊一家花店,挑了六隻百合請店主包好。店主人很和氣,幫她陪了些滿天星,看起來豐富了不少。
走出花店,她走到車站。去龍山墓地的車隻有一趟,好在沒多久她便等到了。她挑了一個後排的座位,靜靜看着窗外。由于天氣轉暖的緣故,人們褪去了身上的大衣,換上了輕便的外套。她從包裏掏出耳機,循環播放着《原來的我》。
這是溫桦最喜歡的歌。
上學的時候她總愛故作深沉,說每一個人都會變,最後變成另外一個人。那時杜念薇并沒在意,隻當她文青情節病發。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她已經跟尹深城在一起了。
都說戀愛中的女人多愁善感,但溫桦完全超出了這個設定。
恍惚間,公交車停在了目的地。
車上隻剩她和一位銀發蒼蒼的老奶奶。老人手中提着一個竹籃,一隻火紅的玫瑰躺在籃子的邊緣。兩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她請老人先走,随即跟了下去。
“奶奶,您也來看故人?”
“是啊。”老人笑起來,雖然臉上布滿皺紋,但能看出年輕時一定非常漂亮。“我老伴兒在這裏住了十年了。”
“我朋友也來三個多月了。”她攙扶老人跨過一個水溝,“您慢點兒。”
“老了,不中用了,也不知道還能來幾次。”
“我看您身體挺硬朗的。”
老人笑着搖搖頭,“我這個歲數來一次少一次了。”
“我看您也帶了花。”
“是啊,我這個老頭子年輕時留過學,每到特别的日子都會買一枝玫瑰送給我,說這花啊代表愛情。現在他不在了,換我送他了。我還帶了他最喜歡的豬頭肉和燒酒,待會兒看到了他肯定要高興壞了。”
“我真羨慕您。”
“年輕人,你的路還長着呢,你想要的東西都會陸陸續續出現在你的生命裏。”
“嗯。”
兩人一起走了一段,因爲在不同的區,便在岔路口分開了。
她徐徐走到溫桦的墓碑前,黑白照片中的她笑得格外燦爛。她蹲下身将花放下,又從包裏取出手帕将墓碑擦淨。
“小溫溫,我來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