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黃熊嶺狩獵那日歸來,丞相府将一位歡欣至極的小姐送進宮裏,卻接了左肩流血不止的小姐回府。
丞相彥仲見愛女昏迷不醒,心中焦急難耐,唯一安心之處便是主上遣了宮裏最好的太醫前來爲茗兒醫治。夫人自然是整日以淚洗面,守在茗兒的床邊不肯離去。
彥茗醒來之時,已經距離狩獵之日,過了整整七日的時間。
那日正好是夫人正在床頭替茗兒換了一塊白巾,便瞧見茗兒漸漸地睜開了雙眼,輕聲地喚她“娘親”。
“茗兒,你可總算是醒了……”夫人眼含着淚,卻還是露出了久違的笑顔,“可想吃些什麽,我吩咐小玉去做些拿來……”但是依舊虛弱的茗兒卻隻是搖搖頭,将臉偏向内側,似乎又是睡去了。夫人見狀隻好讓她再休息一會,自己先疾步趕去老爺那處彙報平安。
彥仲自然是近日以來難得的歡喜,随即便急切問道:“夫人可從茗兒那裏詢問出什麽?”夫人知道,老爺說的便是茗兒爲何受了如此重傷,可茗兒方才隻是剛剛醒來,身體并未完全恢複,她想問出原因,卻見茗兒如此虛弱,還是先叫她休息爲好。
他們并不知道,在房内安心養傷的茗兒,此刻并未昏睡。
她慢慢坐起,小心地朝左肩的傷口看去,那裏雖包裹着白紗,卻依稀能見絲絲血紅。她稍微動了一下肩膀,便感受到鑽心的疼痛,再也不敢動它。
“五皇子,你下手可真是狠。”
茗兒凄然一笑,咬着下唇慢慢躺下。
雖說知曉五皇子自小便不與自己交好,從來未曾主動前來說過話,可是他心中對自己有如此之恨,茗兒卻從來不知。
“恨我竟到如此地步……”
“五皇子……”
“你究竟在痛恨些什麽?”
彥茗不禁回想起狩獵的前一日,自己所做之事。如今想來,似乎有些可笑。五皇子祁淵,高高在上,目中無人,大概從未正眼瞧過她這個丞相府小姐,可是她偏偏就是如此的不自量力,竟然……
竟然對他生了情。
是否正因他從不看她,她才會漸漸将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他之身呢?
尤記初見之時,她面帶歡喜之情,由太師帶領至皇子念書之處,便是聚賢院。所有的皇子都似她一般面帶喜悅,争先恐後地望她坐于自己身邊,她卻默默望向那個目不轉睛地念着書的五皇子,這外界的一切似乎與他并無幹系。
原來這便是爹爹常說的那個皇子,相貌出衆,文采與武略都高于其他皇子,好像……
名喚祁淵?
小小的茗兒在并不熟悉的聚賢院裏,首先深記于心的那個人,便是他了。
往後的每一天,茗兒都在院中努力念書,不想辜負太後的心意,以及爹爹的希望。若那時有人問她,爲何爹爹拼命将她送進這聚賢院中,她恐怕是會高高地舉起手中的書卷,奶聲奶氣地回答道:“爹爹望我與尋常男子一般,飽腹詩書,才将我送入這院中念書!”
長大以後的她亦是不懂爲何爹爹總是讓她接近五皇子,隻是以爲五皇子的功課最好,爹爹便想着她能學到一些什麽。
而她從來不知道,爹爹的希望是,她能嫁與五皇子,成爲将來的世子妃。
彥茗便一直跟随祁淵的腳步念書識字,在她心裏,五皇子漸漸成爲她最爲崇拜之人。
祁淵在太師跟前說前朝史書記錄完整,可做今世之鑒,她便求着主事進入了藏書閣找到此書,連夜拜讀;三皇子祁玮說祁淵最愛的便是曼國的樂曲,她便求着爹爹請來曼國聞名的樂師,每日向樂師請教曼國琵琶的演奏之法;她每日坐于祁淵身後,他念書時,她亦念書,他提筆寫字之時,她亦習字,如此竟也過去了十幾載。
彥茗漸漸長大,美貌亦是漸漸更爲出衆。她對于自己身體的改變有一絲惶恐,卻會在下一刻便想起祁淵。
他……似乎更加高大了,他也在慢慢地改變,唯一不變的似乎隻是他的孤僻性情,以及對她從始至終的無視。
每每想起他,便會羞澀地責怪自己,他從未正眼瞧過她,她卻将他視爲如此珍貴之人。
躺于床上的彥茗回想起有關五皇子的點點滴滴,心裏不免有了苦澀。而那時她隻有十四歲,情窦初開,前幾天剛與他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後一天竟被他射箭重傷,這應該便是決絕的拒絕之法了吧?
她接受不了這般的結果。
明明以爲,可以從此與他共同念書,一起談笑了。
可這結局,怎會如此凄涼!
她在床上躺了一月有餘,璃夫人專程從宮中趕來探望時,滿臉的歉疚,抓着丞相夫人的手連連道歉,說是“教子無方,害了茗兒”。丞相夫人雖心有芥蒂,可礙于她是如今主上身邊最爲得寵的夫人,隻好說着違心之語,說不礙事便了了。
“這五皇子怎可如此!”夫人前來喂藥的時候,直搖頭,“茗兒,這璃夫人倒還算講究,來賠禮道歉,可這五皇子他……”
茗兒打斷娘親的話:“娘親,璃夫人貴爲後宮之首,前來探望,已是彥府之幸,五皇子……”她的眼神忽的暗淡下來:“五皇子他生性孤僻,不與人親近,如此之事自然不會親自趕來……”
她亦不想在娘親面前護着他,說他的好話,可話到嘴邊,依舊是維護他之語。
他是她心上之人,早已改變不了。
在痊愈的那一日,彥茗隻身來到皇城,意欲探望太後,好讓太後放心。
太後見了她百感交集,忙握着彥茗的手唏噓不已:“可憐的茗兒啊,這一個月受苦了,都消瘦不少了……”說到動情之處,眼淚竟也落了下來。
彥茗知道太後心疼自己,笑着說:“太後不必如此,茗兒已無大礙。”
“茗兒啊……”太後欲言又止,“莫怪淵兒,他定以爲那日是有隻野兔,才會射箭而來……”彥茗聽到他的名字,心中不免苦澀:“太後,茗兒不曾怪他……”
是啊,她從未因此怪他。
可是他爲何一句解釋都沒有,爲何不解釋那日之景,以及爲何……
他選擇見死不救呢……
那日她倒下的瞬間,看見的是他離去的背影,若無後來救她之人,她如今可能早就命喪黃泉。
他若是誤傷,怎會怪他?可他見她倒在血泊之中,依舊決絕離去,是否真的對她有着深仇大恨?
彥茗咬着嘴唇,耳邊太後之語越來越遠。
“太後,茗兒今日前來,是想與太後知會一聲,茗兒不會再來聚賢院念書了……”彥茗臨走之前,在太後面前深深一跪,“感恩太後對茗兒如此多年的栽培,茗兒銘記于心。”
太後自然是一臉的不舍,挽留了幾句以後,見茗兒去意已決,便隻好随了她的意。
自那以後,彥茗再未踏進過聚賢院。
有些人,還是離得遠些好;
如此一來,便可将他徹徹底底地忘記。
薛銘禦聽着簡榆的故事,一直沉默不語。
“彥茗愛慕着祁淵。”
“她從那以後都未曾踏進皇城。”簡榆的語氣并未有絲毫波瀾,“他卻選擇殺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