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何要這般對待如此美好的一個家呢?阿真當真想不明白。
若是那五皇子落入她之手,她定要好好地問他,爲何如此待茗兒!
阿真一個人蹲在丞相府前,将頭深深埋在膝間。似乎從未如此傷心過,即便是在得知自己毫無前世記憶之時,都未曾有如此心如刀割的感受。
大概是未曾體驗過家的溫暖,如今見茗兒與雙親陰陽兩隔,再無法相見,竟漸漸聯想到自身的命運。
她的雙親,是否也在四年前,她離開之時,如此地悲痛過呢?
她将頭埋地更深,不忍再想。
“人之生死,各有天命。”
身側忽的想起低沉之音,她便漸漸盡力止住淚水。是薛銘禦來了。
“彥小姐紅顔命薄,早已注定。”
阿真滿臉淚水地擡頭,緩緩站起,轉身看他。
“薛銘禦,此刻就不能說些安慰人的話嗎?”
他被突如其來的責怪目光所直視,竟在一時失語。略微使他覺得有趣的是,她滿臉淚水,卻還是鼓着腮幫子質問他,如此便形成一幅略爲詭異的場景。
過了許久,他笑了,伸手拂過阿真的臉頰,替她拭去淚水。
“若如此說來,阿真替彥小姐難過,薛某亦是替阿真難過。”
他忽然低頭,在夜色裏用辨不清顔色的眼眸看她。
“阿真亦是亡靈。害你之人,亦是十惡不赦。”
耳畔是他的聲音,是他用最溫柔的聲音,說出她内心最爲傷痛之語。
阿真便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一把将他擁住。
将頭深深埋在他的胸前,此刻竟一點臉紅與心跳都逝去了,取而代之的,隻是大哭一場。
婆婆說過,她前世毫無一滴淚水,而這又是怎麽了,成爲亡靈以後,淚水竟是如此容易決堤。
這麽多年都已過去,阿真都早已忘記何時去到那血紅一片的黃泉之上,又是在那忘川河畔住了多久。于她而言,亡靈與人又有何處不同,都隻是有思想有情感而已,可如今見到茗兒與她家人,竟是如此的難過。
是因自己無前世的記憶,便将自己的家人都弄丢了嗎?
他們會像丞相與夫人那樣心心念念着自己嗎?
阿真一無所知。隻是擁着他一直哭着,似乎是将這些年所有的委屈都發洩出來。
薛銘禦倒是難得地怔住了,随後苦笑一聲;她是如此的真性情,想哭便就是哭了,想摟住一人,便即刻緊緊地擁着他。
他亦是不知如何是好,如此景象,還是頭一回經曆。
他便緩緩伸手,輕輕拍着她的背。
二人相擁而立,這一夜便随着間歇的啜泣聲遠去了,黎明終于破曉。
“爲何我的眼睛如此紅腫……”阿真朝着鏡子不滿地嘟囔,“亡靈亦會哭紅眼睛,倒是稀罕。”
昨日不知是怎的回了丞相府,今晨起來便發現是睡于丞相府的客房之内。
“孟姑娘,昨晚是一位白衣公子抱你前來。”小玉在整理床鋪之時一臉偷笑,“孟姑娘沉沉睡去,老爺便将你安排至客房。”
“啊?”阿真疑惑至極,昨日是他……不知怎的臉開始燒起來,卻還是硬着頭皮問道:“那公子去了何處?”
小玉想了一會,回答道:“那位公子昨夜便離開了。”她又想了好一會,“不過似乎說了句,讓我們與孟姑娘說,不必擔心,說什麽他去尋求一個真相。”
真相……
他一人前去,不知是否會有危險……阿真心裏忽的浮躁起來,既是擔憂又是挂念。
“對了,小姐與夫人聊了一晚上,此刻夫人入睡,小姐還在一旁陪着呢。”小玉臉上寫滿了歡欣,“雖說隻能用紙筆交談,可是夫人與老爺很是開心。”
阿真笑開來,如此便好。見不到茗兒的二老亦能從紙上與她相見,也不枉自己一路護茗兒周全。
阿真輕輕地來到夫人所卧之處,茗兒正在一旁坐着,一直看着自己的娘親。茗兒見阿真前來,便站起身來:“阿真來了啊,娘親剛睡。”
“茗兒,你與夫人聊了一宿,你也快去休憩。”阿真見桌上滿滿的紙書,密密麻麻的字迹,看來一家人團聚之時說了許多話。茗兒笑了:“不礙事的,我回了府之後,身子卻好像好了許多。”
她轉頭看着娘親的睡顔,“如今還是想着多看看娘親,怕是……”神色忽的暗淡下來,“怕是馬上我就會離開……”
彥仲剛進門,見阿真似乎在與人交談,忙趕過來:“孟姑娘,你可是在與我茗兒交談?”阿真點點頭:“是的丞相大人,若您還有什麽話,可直說,我替您轉述茗兒的話……”
他轉身望向茗兒,似乎能感受到她的氣息。
“茗兒,你與我說實話,是不是五皇子下的毒手?”彥仲眼中的慈愛之色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痛心之色,“若真是五皇子,我……定叫他下去陪你!”
昨夜與茗兒相聊之事,均是家常之語,未曾想到她的死因;今晨便想起此事,彥仲便急忙趕來詢問。
“不要啊爹爹!”茗兒向前想扶住他,可是仍是撲了個空,“阿真,你快跟爹爹說,不要去尋五皇子!”
阿真急忙點頭,并将此話原封不動地轉告了彥仲。
茗兒轉身拿起紙筆,寫了許多字,彥仲便前去拿起看着。
“爹爹,如今茗兒身已死,亦是記不起是誰害我。在那黃泉之上,奈何橋邊,我竟是渡不過那忘川河。想是人間亦有挂念之處,因此前來探望爹爹與娘親。如今心願已成,想是該能上路。爹爹,茗兒不怪任何人,隻求你與娘親平安。五皇子……若他害我,我便認了;若不是他,我也認了……爹爹,茗兒隻求你照顧好娘親,來世……茗兒還要做爹爹之女……”
房内的二人哭成一團,阿真不忍再看。若是再如同昨日那般大哭一場,她身邊也沒了那個可以依靠之人。
想至此處,阿真含着淚時還念着薛銘禦,他究竟是去哪了?
“阿真。”
耳邊聽得熟悉的聲音,阿真抹了抹眼淚便轉身過來,眼前之人長舌白衣,竟是白無常。
“小白,你怎會進入這丞相府?”阿真心裏想到一些最壞的結果,難道……是來催茗兒前去渡奈何橋的?
白無常徑直向内府走去,邊走邊無奈地說道:“判官大人不知怎的便知曉了此事,大發雷霆,喚我前來将彥茗帶回去。”
阿真迷惑不解,直追着白無常:“判官大人隻說将茗兒帶走?未曾提到我嗎?”
“你……”白無常似乎有難言之隐,随後便說,“你在黃泉已久,與孤魂野鬼無異。判官大人從不管孤魂野鬼是溺于忘川河内,又或是流連于人間。”
這……阿真止步不前,心裏似乎并未有未被捉走的歡喜,取而代之的竟是對自己的憐憫。
她苦笑一聲,自己身爲亡靈,亦是空殼,根本無人在意。
可是再未多想,此刻茗兒将被帶走,于是她緊跟白無常進入了房内。
白無常拿着鎖鏈将彥茗鎖住:“彥小姐,即刻随我回去。”
丞相與夫人似乎感受到了什麽,手在空中胡亂抓着,還喊着:“茗兒!茗兒!”他們聽到阿真說了陰差來了以後,淚水又是止不住地流下來,撕心裂肺地喊着“茗兒”。
茗兒止住眼中的淚水,并未反抗,隻是輕輕說着“爹爹,娘親,我們來世再見。”就在那一刹那,便和白無常消失不見了。
阿真看着這一切,心裏很不是滋味,卻隻能上前扶住夫人:“夫人,茗兒……被陰差帶走了……”她看着傷心欲絕的二老,隻能不停地安慰:“茗兒說……你們定要平安健康地活下去……”
“她與你們相約來世,請你們一定不要難過。”
阿真離開了丞相府。
這個世間,再也沒了一個名爲“彥茗”的丞相府小姐。
“可是茗兒,你又何其幸運。”
死後亦能再見爹爹與娘親,與他們促膝長談,整夜未眠,亦是身爲亡靈的一大幸事吧。
前日那一晚,與薛銘禦并肩仰望星空的自己,卻是這麽多年來,唯一感受到幸福的一刻。
誰都不會懂得在那寂寞孤苦的黃泉之上,無人說話,無人陪伴的痛苦。
好在偶爾還有婆婆相伴,亦有小牛馬一起玩鬧,還有黑白無常與忘川河裏的小鬼。
還有……
這半年多來,日日夜夜在心裏念着的那個人,不知怎的又再次相見,大概亦是上蒼的憐憫。
但此次人間之行,該是到達尾聲了。
再見,黎洲。
再見,薛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