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臉上始終洋溢着一抹淡淡的潮紅色，似乎被人盯得緊了，急急地朝着程東的背後縮了縮。
“小雅啊，我的親妹啊！”
臉色蒼白的安雲正安穩地睡在一方窄窄的木闆床上。
床體的結構本就不大，程東因爲擔心自己亂動會吵到安雲，特地找了個極其靠邊的位置，坐得标版溜直，被芙蕾雅這麽一擠，反倒顯得更像是個受了氣的小媳婦，“别再往裏擠了，再動的話，你哥哥我就要從床上掉下去了！”
他不敢把聲音擡得太高，生怕會打擾到安雲休息。
芙蕾雅小心翼翼地咬着嘴唇，伸手死死地抓住了程東的衣擺。
“你們這群家夥也是的……”
然而，有誰會不心疼自己的親妹妹呢？
這邊剛說完芙蕾雅，程東立刻指着那群目光灼灼的榮耀邦人低聲道，“看看你們不争氣的樣子，把口水收一收好嗎？我和我妹妹長得都像我媽，天生麗質沒辦法！法奧爾斯！這裏頭數你小子最猖狂，兩條腿都他媽讓那個大眼珠子砸沒了，你不想着趕快找點材料把自己的零件修好，你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妹妹幹什麽！嘿——你小子，你你你……你還看！”
“我們又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人類，折了兩條腿又不會失血過多猝死！關鍵問題是你這妹妹，哦不，是芙蕾雅女神……”
法奧爾斯嬉皮笑臉地躲開了程東扔過來的臭皮靴，轉而依舊目光灼灼地盯着芙蕾雅正色道：“你真的是……榮耀邦的女神？女神芙蕾雅？”
“女神？我不是女神！”
芙蕾雅把頭埋得深深的，倉皇地晃動着腦袋，“不過……芙蕾雅這個代号我用了幾十年，到最後甚至連聽到自己的本名都已經不習慣了。不知道在我被公司控制起來以後，他們都對榮耀邦宣傳了什麽……總之……我從來都沒有接收過【保護榮耀邦】這樣的任務。”
“從來都……沒有過嗎？”
該死的公司，果然一個個都是騙子。
屋子裏的榮耀邦人面面相觑，在這棟臨時從熔火城中選來的房間裏，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緘默不語。
良久之後，老約克遜才緩緩地開口，語氣謙卑且恭敬：“芙蕾雅……女士，我想問問有關與械骸……對不起，我沒有冒犯您的意思，我是說……”
“你們叫我小雅就可以。”
芙蕾雅不停地攪動着程東的衣擺，這讓後者極其煩躁地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械骸的話……是我操控的。”
“操控械骸，摧毀我們的城市？”
衆人一下子坐不住了，七嘴八舌道，“我們明明無冤無仇，爲什麽！這也是……公司的意思？”
芙蕾雅用力地咬着下唇，聲音顫抖且堅決：“這是我個人的意思。”
“你爲什麽這麽做！”
幾個情緒激動的榮耀邦人甚至已經重新擡起了放在身邊的槍杆，程東見狀霍然起身制止：“喂，你們幾個把槍放下！想幹什麽，在我面前動我妹妹？”
“她殺了我們多少同胞……毀了我們多少房屋你知道嗎！”
榮耀邦人帶着哭腔怒吼道，“我們知道你對榮耀邦有恩，也知道我們根本不是你的對手，但是如果她不把話說清楚……就算拼了我這條命，也要給那些死去的朋友們報仇！”
“對！讓他把話說清楚！”
“爲什麽要摧毀我們的家，爲什麽要殺害我們的人！”
芙蕾雅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程東的身邊，她輕輕地拉了拉程東的衣擺，示意程東坐下，自己則昂然地走到了榮耀邦的槍管前面。此刻的她已經完全擡起了螓首，臉上雖然仍帶着一抹褪不去的紅暈，可是目光之中卻多了一份不可知的堅決。
她隻說了四個字：“爲了自由。”
“自由？”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顯然沒辦法讓這群憤怒的人們立刻恢複冷靜，有的人在冷笑，有的人因爲怒火灼心而不住地顫抖，“一句自由就想打發我們？”
芙蕾雅靜靜地搖了搖頭：“我一次又一次地發動械骸進攻你們的城市，隻是爲了讓你們明白，公司不值得信賴，崇拜齒輪與蒸汽也不會讓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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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得幸福。這群械骸都是來自你們榮耀邦的同伴，他們有些是被質檢部淘汰下來的廢品，但是更多的，卻都是來自榮耀邦的一個個曾經鮮活的生命啊！”
衆人的身體具是一滞，澀聲道：“你……什麽意思？”
“能夠讓爐火變得鼎盛而熱烈的燃晶，不是别的，正是你們自己。”
安雲靜靜地掃視着在場的每一個榮耀邦人，緊接着，揭示了一段殘忍且充斥着血腥與惡毒的故事。
故事的第一幕，就已經在所有人的心口處，錘上了重重的一拳。
上一次東西部戰争，要比所有人想象的還要慘烈。全世界的人口，銳減到鼎盛時期的十分之一，大部分的聯邦人已經徹底叫這場戰争變成了終生的殘廢。
最初爲了抵禦西丘勢力兇狠的進攻，聯邦動員了數以萬計的仿生人參與到了戰場當中。尖塔是當時舉世矚目的科技焦點，在對抗西部的過程中，源源不絕地爲戰場輸送了不計其數的有生力量。
廢物部的五根手指，并不是聯邦絕無僅有的全義體改造者，當初爲了實現保護東壑，驅逐蠻夷的最終理想，尖塔中的技術人員甚至利用彼端的裂縫創造出了一個軍的變異體力量。
隻不過這一個軍團的超現實武裝，在最終的大戰之後，就隻剩下了他們五個生命力極其頑強的有生力量。
來自西丘的數十個國家，已經在這場硝煙彌漫的戰場中徹底被夷爲平地。公司反複播講的西丘妄圖侵犯聯邦土地的新聞，無非是利用戰争與恐懼穩固民心的權數手腕而已。
在那場大戰之後，世界上已經沒有了【西丘】這個稱呼了。
這座由公司所統治的巴比倫尖塔，是人類存活在這個星球上的唯一證明。
程東和伊堂岚對視了一眼，紛紛失神地坐回了床邊。
伊堂岚的腦幹終端遭到了重創，而程東更是被人奪去了記憶數據。他們當然不會記得這個世界從前發生過什麽，他們甚至已經忘了，西丘早已在聯邦軍團的鐵蹄之下，被踏成了一片焦土和廢墟。
怪不得霓虹市上空從來都沒有見到飛機駛過……一切都是假的。
“西丘是否存在，和你所謂的【自由】又有什麽關系！”
芙蕾雅又一次沉靜地搖了搖頭。
這場戰争，摧毀了所有人類的生活。
在戰争結束之後，整個聯邦陷入到了巨大的虛無主義陰影當中。很多因爲這場戰争而失去肢體、失去家人的普通人，對于自己未來的生活也同樣徹底失去了目标。在短短的兩年之内，聯邦每天的自殺人數，甚至突破了恐怖的萬字單位。公司知道，如果再不對這樣的現象進行及時幹預的話，整個聯邦，甚至全人類都将步西丘的後塵，走向徹底滅亡。
所以在萬般無奈之下，公司想到了一個退而求其次的方法。
【光榮進化】和【記憶共享公約】。
他們大規模地生産民用義體殖裝和人造人，爲了徹底改善因爲這場戰争而失去了肢體的殘疾人的生活，也爲了讓不幸死于戰争的同胞們，以另一種方式與自己的家人重新團聚。
在最初的幾年時間裏，【光榮進化】和【記憶共享公約】的确在聯邦起到了十分積極的作用，自殺比率在懸崖邊及時刹車，大量戰死在沙場上的英雄，可以重新擁抱生活和自己的家人。
然而公司長期以來的零成本投入，也幾乎耗盡了自己在戰争之下所剩無幾的資産。從那以後，原本作爲公益化的舉動，逐漸向着商業和資本轉移重心。大量具有攻擊性的義體資源流入黑市，而記憶數據和人造軀體，則成了價格高昂的搶手貨。隻要有錢，甚至可以讓任何一個家夥，套這層人造的皮囊重新複活，搶劫和紛争，還有記憶數據的販賣，從那時開始，變成了聯邦所無法管控的定時炸彈。
這場行爲以公司徹底收回【刻度】的使用權限告終，而不知在何時，提取【刻度】中的記憶數據，變成了每一個聯邦成員所必須完成的任務。聯邦對于公司的約束變得愈發薄弱，直至廢物部的成員，發動起了一場名爲【記憶自由】的反叛運動。
芙蕾雅靜靜地瞥了眼程東和伊堂岚，靜靜地搖頭，把這段往事接着叙述了出來。
在廢物部的所有人都在爲那場運動沒日沒夜地做着策劃運動時，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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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莉娜突然找到了芙蕾雅，兩個人相約在公司的大樓外面相見，可是當芙蕾雅一個人來到大樓門外以後，自己就突然之間失去了意識。
當她再度醒來的時候，自己就已經被一團無邊的黑暗所包裹住了。
恐怖的幻象無時無刻不在侵蝕着她的腦髓，她覺得黑暗當中熱極了，她曾經利用絲線在黑暗之中破開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孔洞，她看見數以萬計的仿生人被丢進了頭頂的那團巨大的爐火之中。
公司想要通過這樣的方式，徹底毀滅掉霓虹曆初年之前所有的曆史。他們把重新覺醒了記憶的人造人，一個接一個地投入到那座巨大的爐火之中，利用虛假的恐懼與希望，奴役着一切生活在幻象當中的人類，把這些人活生生地變成了機器與傀儡。
而在那片無邊的夢魇之中，芙蕾雅一直保持着渾渾噩噩的狀态，她的意識被一條似有還無的絲線用力地拉扯出身體，她希望能夠叫醒榮耀邦這群快樂且愚蠢的可憐蟲，然而被困在黑暗中的她，卻根本無法對現狀做出任何實質性的改變。
腦海當中一直有個聲音在向她宣揚着公司的偉大政策，夢境的種種美好，那個聲音似乎要拉攏她共同加入這場卑鄙的造夢運動中。
她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隻能一次又一次地引動那些被公司丢棄的傀儡，對榮耀邦的城市發起進攻。
她希望可以通過這種粗魯且野蠻的方式驅趕走榮耀邦的居民，也希望公司能夠因爲自己的叛逆，而将自己就地正法。
直到數個月以前，她在黑暗當中感受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息。
芙蕾雅對着程東露出了一個極爲燦爛的笑容。
是程東。
她知道程東還沒有死，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一旦想起了他的這個妹妹，就一定會不顧一切地來到這裏把她救走。
她的這個哥哥，雖然暴躁又魯莽，卻從來都沒有讓任何人失望過。
公司似乎是因爲苦于應對程東的緣故，對于高爐的管束變得越來越少，火焰變得愈發稀薄，而芙蕾雅清醒的時間也變得越來越長。
公司任何巨大的舉動，無疑都會給程東帶來警醒。所以她更加拼命地發動械骸入侵，最終也的确通過這種方式，找到了她的哥哥。
芙蕾雅的故事講完，每個人都像經曆了數十場生死一般，劇烈地顫抖，深深地歎息。
這聲歎息是爲了那些死難的同胞，是爲了原本還善意且正直的公司，也是爲了他們自己。
對與錯，是與非，在有些時候并不是那麽清晰。
毀滅一切的，隻有那份深深的無奈。
“娜娜不會這麽做的……”
伊堂岚緊緊地握着拳頭，拳鋒因爲憤怒而變得慘白，他的渾身都在不停地顫抖，“她明明那麽溫柔……她不可能是一切苦難的始作俑者……絕對不可能……”
程東靜靜地看着伊堂岚，沒有說話，隻是輕輕地把手搭在了他的肩頭。
“我在高爐之中，也看見了無數可怕的幻象。可以創造夢境的……的确隻有幹擾者。”
他猶豫了半天，還是決定把自己的判斷告訴伊堂岚，“不過我更願意相信這些事都是那個拇指幹的，我也認爲莉娜絕對不會做出傷害同伴的舉動。但是……我希望你做好準備，如果不是莉娜反水，那麽她很有可能已經……”
“小雅……你确定自己當時在公司大樓外見過娜娜？”
伊堂岚猛然站起身子，死死地握住了芙蕾雅的胳膊，“你是被娜娜弄暈過去的，你是親眼看到的？”
“我……”
芙蕾雅因爲雙肩上的劇痛，而痛苦地縮了縮脖子，但所幸沒有呻吟出來，“我……沒有看見她，當時……”
“那就好……那就好！”
伊堂岚神經質一般地嘀咕道，“這就證明莉娜很有可能并不在場……即便你看過莉娜也無所謂，就像程東說的，無形者可以随意變化成任何人的模樣，可能他才是那個幕後黑手！現在我們要做的事就是立刻找到拇指，或者……找到娜娜。”
芙蕾雅緊緊地咬着嘴唇，小聲道：“我猜……拇指應該就在公司裏。”
“公司在哪？”
芙蕾雅輕輕地擡起頭顱，指了指天上高懸的島嶼：“鳥居，就是公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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