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破金屬閘門的時候,程東已經做好了随時随地迎戰的準備。公司高層不可能這麽輕易地叫提線者脫離高爐的内部設施,他原本料想着這裏必定會有另外一番苦戰在等着他,然而眼前出現的一切,卻突然叫他憑空升起了一種束手無策的感覺。
僅僅隔着一閃破洞猙獰的鐵門,可是站在高爐之中的程東卻聽不見一絲一毫來自外面的聲響。
又是幻覺,沒完沒了的幻覺。
安雲和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婦人正端着兩盤餃子從廚房裏走出來,一個穿着碎花連衣裙的姑娘正抱着個男孩饒有興緻地看着卡通動畫,還有個頭發花白的中年男人背對着他喝酒,所有人仿佛剛剛留意到他的出現,就好像是程東剛剛才打開了異世界的大門。
所有人都别過了腦袋看着他,眉宇溫存,面帶笑容。
“回來啦,來吃餃子!”
安雲把盤子放在飯桌上,熟練地用圍裙擦了擦手上的水漬,一縷碎發垂落在她的額頭,被她信手挽在了耳朵後面,“媽包了你最喜歡吃的三鮮餡餃子,一個餃子一整隻大蝦!趁熱吃,我去廚房拿醋。”
程東定定地站在原處,像是根石化了的雕像。
他能聞到一股濃重的黴味,他清醒地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然而自己卻像是陷進了夢魇之中,沒辦法憑借着意識脫離。
“兒子,來……”
中年男人朝着杯裏到了滿滿一大杯啤酒,琥珀色的酒水上面浮動着一層綿密的白沫,他用筷子敲了敲就被旁邊的桌子,示意程東坐下,“最近單位工作得怎麽樣?來坐下,配爸爸喝一杯。”
濃重的黴味,程東沒有坐,他甚至想轉身逃跑。
眼前的一切幻象讓他再熟悉不過了,榮耀邦的地下暗道,萬衆矚目之人爲他創造的美夢……
公司究竟還知道些什麽,這些畜生竟然還能窺見自己的幻覺和夢境!
“你怎麽了哥?身體不舒服嗎?”
碎花連衣裙的姑娘放下了他的兒子,一臉關切地盯着他,“這陣子太辛苦,所以身體吃不消了嗎?讓爸和局裏領導……”
“你們到底想要什麽,狗東西!”
程東咬牙切齒地握緊了拳頭,可是那對蠍刃卻并沒有自其手腕上彈出。
不重要了。
他的神志清醒,他清晰地知道自己該怎麽做。
殺掉眼前的這些幻影,就是他逃幻境的方法,即便沒有了蠍刃,依舊不妨礙他破除迷障。
他飛快地從桌上抄起一根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到那個姑娘面前,一把箍住了她的脖子。
竹筷距離那個女孩的瞳孔,還有不到兩三公分的距離。
“讓我出去!”
程東的手在發抖,“别逼我動手!”
“你怎麽了兒子!”
【嘩啦】一聲齊響,那是凳子被拉開的聲音。
婦人默默地走到程東跟前,輕輕地把手搭在了他的腕子上,“你在單位的時候遇到什麽問題了嗎,那是你的妹妹啊,别吓唬媽媽,在外面遇到了什麽事你都可以回來說啊!家裏的人可以替你做主,你不用一個人扛着!”
搭在自己腕子上的那隻手,竟然有溫度!
程東的身體猛的一陣,如夢初醒一般地别過頭來。
那個女人的體态微胖,燙着一頭碎卷,正滿臉焦急地盯着他看。女人的眼睛很大,眼角和唇邊,挂着細密的皺紋,在她的嘴唇下方,還挂着一顆藍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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痣。
那裏的皮膚在從前顯然是白淨且光潔的,在程東六七歲的時候,這顆痣是他的媽媽特地在美容院裏點上的。算命的說,嘴角下方的痣意味着衣食無憂,那段時間程東的妹妹剛剛降生,家裏的經濟拮據,她的媽媽竟然想到了相面的說法,意圖用這種方式,改善家裏的經濟狀況。
當時程東就認爲這顆痣點的很傻,現在看起來,依舊很傻。
他幾乎已經忘了自己媽媽的模樣了,畢竟日子過了太久,他也太久沒有感受過家的溫度……
分身之際,他的胳膊被一股大力瞬間扭在了身後,整個人被【咣當】一聲按在桌子上。這股力量來得快,去得更快。那根被他緊握着的筷子,被那個中年男人一把掰斷,丢盡了垃圾桶。
男人氣哄哄地罵道:“他媽的!今天中午才和老段打過電話,他說咱們家大林在隊裏幹得還不錯,過一陣子就準備給他調崗!媽的,看看把我兒子都給禍害成什麽樣了,明天我就去局裏找他!”
程東的爸爸原本是當地刑警隊的一位老幹警,雖然沒有做過什麽位高權重的大官,但是好在爲人耿直,又好打抱不平,在局裏教過幾個知心的朋友。
小的時候爸爸就曾經告訴過他,好好鍛煉身體,學好文化課,長大了以後考警校,當警察。如果他能在警校畢業之後順利地考上編制,就和局裏的老領導說說好話,把他調到自己原來的工作單位去。
他不求着兒子将來能當上多大的官,隻希望自己家的孩子能夠努力生活,踏踏實實地做個普通人。
局裏面都是老熟人,遇到啥棘手的問題,他們也能多多關照一下。
這一手抓腕壓肘的擒拿法爸爸小的時候曾經教過他,肩膀和手肘上傳來的疼痛真真切切,讓他不覺得自己是在夢裏。
【大林】是他的乳名,被抓進尖塔前的記憶像是潮水一般倒灌進他的大腦,耳鼓嗡嗡作響,他覺得自己的頭都要裂開了一樣。
“我叫……李詩林?妹妹……妹妹叫李詩雅!”
再普通不過的名字,再普通不過的工作,再不同不過的人生。
鼻尖回蕩着的令人作嘔的黴味卻始終都沒有消退。
他擡起頭,安雲正站在廚房邊,驚慌失措地盯着他。
“你怎麽了大林!”
“你叫我大林?”
程東的渾身都在顫抖,他神色複雜地盯着安雲,澀聲道,“你不認識程東?”
“程東是誰?”
安雲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餐桌旁的其它人,轉而把目光落回程東身上,“我從來都沒聽過這個人啊……他是……你的同事?或者是我們從前認識的朋友?”
“尖塔、公司、倒懸城……你都忘了?”
那股黴味變得越來越劇烈,他不動聲色地把手重新摸向了桌上的筷子,“記憶共享公約、黴菌侵入、義體改造……榮耀邦和霓虹市,你都不記得了?”
“你在說什麽啊……是科幻電影嗎?還是遊戲?”
安雲苦笑着走到他身邊,輕輕地坐下,“你這段時間太累了大林,讓爸爸給你請個假吧……你說的這些我都聽不明白,但是你要記住,我們隻是普通人,過着再普通不過的生活,和其它普通人一樣,也會有生活上的苦惱和不如意。但是那又怎麽樣呢,至少這種平平淡淡的生活讓我感到幸福。”
她說着話,眼神突然變得堅定而又明亮:“你難道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嗎?”
“我當然喜歡……我希望有個家,我希望自己的父母沒死,希望沒有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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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狗屁尖塔,沒有記憶共享……”
“沒有尖塔,沒有記憶共享公約!”
安雲一字一頓道,“隻有你和我,隻有我們的家,隻有這日複一日平淡而幸福的日子。大林,即便是這樣,你還不知足嗎?”
程東靜靜地看着自己的爸爸和媽媽,似乎是想努力把她們記住。突然間覺得自己的喉嚨很苦,他笑道:“你爲什麽一定要和我強調幸福這兩個字呢……”
“你難道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嗎?”
安雲再度重複道,“難道你不再愛我了嗎?”
“當然不……我當然愛你,我愛着這裏的每一個人……我甚至不願意對你們下手……”
不知何時,程東的雙眼已經噙滿了淚水。
他猛然從桌子上抽出那根一直被他攥在手心裏的筷子,一把将其刺入了自己的大腿,撕心裂肺的劇痛攪動着他的所有神經,他甚至不願睜眼,不願再次面對那個支離破碎的夢境。
“可我知道一切都是假的,我的父母早就死了,尖塔、公司和倒懸城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他歇斯底裏地對着眼前的黑暗大吼,“既然你們已經爲我打造了一個美夢,又爲什麽要讓黴菌的味道灌進夢裏!你們根本不想讓我在那個夢境當中長眠對不對,卑鄙無恥的畜生,你們在故意用這種方法折磨我,對不對!”
“殘缺,才讓美好的東西更加彌足珍貴,不是嗎?”
程東的頭上懸着一顆遍布着發絲與黴菌的巨繭,繭蛹當中似乎跳動着一個體态婀娜的少女的剪影,那個聲音從繭蛹當中清晰地傳了出來,“如果你真的喜歡那段夢境,向往那樣的生活的話,一點點黴味又算得了什麽呢?事實上你隻不過是一個口口聲聲把平淡跟和平挂在嘴邊的騙子罷了,程東!你隻是個天生的屠夫,你根本不愛那種屬于普通人的生活!”
“你是……小雅?”
程東驚喜地從地上爬起來,三對血藤迅速出鋒,“你别怕,我這就救你出去!”
“救我?得了吧!”
巨繭從中央炸裂,一個穿着碎花連衣裙的嬌小女孩,輕盈地從高爐的頂端縱身而下。
她的嘴角挂着抹陰冷的笑意,十指虛張,數道細若蛛絲的黑線立刻纏上了程東的四肢百骸,“你正在把整個聯邦都推向萬劫不複的深淵,你正在親手撕毀公司爲每個人織就出來的美夢,你就是個惡魔!”
程東不理解,爲什麽那個在高爐之中不斷呼喚着他的名字,不斷央求着他熄滅爐火的女孩,會突然對他動手。
難道這一切又是個陷阱嗎?
兩顆鐵打的拳頭【噼啪】一聲握緊,他盯着那個女孩的眼睛沉聲道:“小雅,在美的夢境最終也無法代替現實,我們不可能每個人都活在夢裏……夢隻是夢罷了。”
少女殘忍地咧開嘴角,食指輕擡,程東的胳膊立刻憑空凝成了一個詭異的形狀,大臂上的碎骨刺穿皮肉,濃稠的黑血像是噴泉一樣從他的傷口當中湧出。
“你清醒一點,小雅!”
程東的餘光瞥見外面的戰場正被不斷襲來的雲柱打得潰不成軍,他想努力地移動身體,可是那幾條恍若無物的細線,卻像是鋼釘一樣将他鉗住,此時的他,俨然就是一具切切實實的提線木偶。
血脈深處的藤蔓,再次張狂地蠕動。
他再度沉聲道:“小雅……你清醒點!”
“哥哥……殺……殺了我!”
少女突然之間痛苦地呻吟起來,“殺……殺了我……是莉娜……中指莉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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