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智慧生物的敵人,恐怕都是黑暗,所以人類才會發明蠟燭和電燈,所以人類才會選擇在漆黑的夜幕之中休息入夢。
狂躁的血藤似乎在有意地回避着逐漸襲來的黑潮,黑色的塵芥每每向前推進一分,血藤就會向後挪動一寸。這還是程東第一次見識到血藤面臨恐懼時的樣子,沒想到這種好殺的附生生命體,竟然也有懼怕的對象。
“我記得在不久之前,向你解釋黴菌的時候,曾經提到過一種可能,叫做黴菌開花。”
老人幽幽道,“在極少數的情況下,這些擁有簡單思維構造的黴菌,會在宿主的身上開出花來……是不是覺得很好笑?從傳統的生物學的角度上來講,這種不含葉綠體的真核生物,就連雌雄和受精過程都不需要,怎麽可能會開花呢?然而這種來自域外的生命體,卻真的會像是地球上的其它植物一樣,在寄生者的身上,綻放出花瓣一樣厚實而飽滿的花朵。”
黑潮近在咫尺,程東似乎已經嗅到了黑潮當中那令人五内翻湧的黴味。
幾條來不及收回身體的血藤在接觸到黑潮的一瞬間,便悄無聲息地消弭于無形,他不敢貿然出手,可是身後的那個老人卻隻是夢呓般地描繪着黴菌開花的經過,像是被黑暗中的那個可怕的造物,徹底奪走了神志。
“當漆黑的菌落,攀升出雄壯的枝條,象征着死亡的花朵,将在宿主的頭頂綻放。偉大的黎明将在悅耳的唱詩中永遠熄滅,永恒的黑暗則将成爲這片焦土上不滅的信仰。這段預言,就是我在水牢牆壁上所書寫的一個剪影,每個深沉的夢裏,旁觀者都會用一種唱詩般的方式,把這樣的文字讀給我聽,原來一切預兆都有因果,原來這一切都是注定好的……猶如實質的黑暗,漆黑的惡意,終焉之神已經降臨……全都完了。”
“因他媽的果!”
程東冷啐了一口,漆黑的菌落已然覆蓋全身,這是他第一次嘗試着完全使用黴菌的能力,原本猩紅的蠍刃,已經變成黑曜石一般粗粝而張狂的色澤,“它要是真的有你說得那麽厲害的話,就不會鬼鬼祟祟地藏在這麽個鳥不生蛋的下水道裏了。黴菌是吧……”
握拳,躬身,沖鋒。
“老子倒要看看,你這狗屁【終焉】,到底能厲害成什麽樣!”
拳鋒肆無忌憚地劃開黑潮,那些缥缈無依的黑色塵芥擦着刀鋒,輕盈地在空中打起了盤旋。蠻力無法擊破水流,利刃也無法劃開空氣,這些塵芥似乎就是空氣的一部分。它們叮叮當當地撞在程東漆黑的護甲上,撞在那兩柄同樣烏黑的尖刀上。
【叮叮當當,叮叮當當……】
撞擊的頻率越來越高,耳畔回蕩的聲響竟然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一群孩子語焉不詳的歌唱,程東聽不清楚這段永無止境歌聲究竟是在贊美還是在嘲諷,唱詩聲就像是奔騰不惜的洋流,一浪接着一浪,一浪高過一浪,不多時,這段語焉不詳的歌聲就變得混亂不堪,甚至變得歇斯底裏,變得讓人無法捉摸。
他覺得自己的皮肉正在被眼前的肉眼可見的黑暗所吞噬撕咬,這種感覺并不是疼痛,他甚至可以看到自己胳膊上的黴菌铠甲,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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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露在黑潮當中的皮肉也瞬間被無形中的彎刀挖去,傷口深可見骨,可是偏偏沒有血流如注。
所有肉體上的損傷都是在毫無知覺的狀态下進行的,他的胸膛被剖開了一個大洞,隔着栅欄一樣的肋骨,他能看到自己的心髒和所有髒器都在有規律的一張一弛。這種感覺很奇妙,他似乎是在清醒地見證自己被那個無形的屠夫剖筋斷骨。失落,悲憤,壓抑和絕望在嘈雜的唱詩聲中反複敲打着他的心髒,到了這一刻,他才算真正地明白老人所謂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狩獵手段的真實樣貌。
然而,在黑潮之中恍若幻覺一般的折磨,對于程東而言,無非是把先前在尖塔當中所經曆的過程,再度重溫了一遍而已。
剖離、切斷、電擊、火灼,這些痛苦是作爲零号實驗體的程東,每天在尖塔都要經曆一遍的日常;而悲憤與絕望,失落與壓抑,正是他堅持活到現在的所有動力的源泉。
“比黑暗還要黑暗的恐懼我都經曆過,你……又算是什麽!”
【啪嘞】一聲脆響。
雙拳握緊,蠍刃出鞘。
程東身上的所有傷口,在轉瞬之間便恢複得完好如初,招展的血藤再度探出身體,而此刻,這些鮮紅的藤蔓已經盡數變成散發着炙熱光芒的暗紅色,恍若來自煉獄深處的岩漿。
他緊咬着牙關,每一步前行,都像是在粘稠的樹脂當中遊泳一般,三對暗紅的藤蔓,像是羽毛凋零的翅膀,随着他每一次前行,都在黑暗中分離的招展。
“神?”
他嘲弄地勾起冷笑,“把自己躲藏到天井下方,以恐懼爲名的家夥也配稱神?”
那無數漆黑的塵芥似乎也爲眼前突如其來的巨變而顫抖,漫無邊際的黑潮開始迅速退卻,而程東則輕啓其口,恍若夢呓一般地嘀咕道:“吃了你們!”
招展的血藤在當空抽得【噼啪】作響,程東轉瞬之間怒目圓瞪,狂吸一口濁氣。
漫天塵芥仿佛一下子找到了真正的歸屬,頃刻之間全部被程東身上的活體皮膚與血藤吸食幹淨。這片不見天日又晦暗陰沉的天井下,終于變得剔透而清朗,直到此刻,程東才終于見到那個所謂的【黑暗】的真容。
那是一攤污穢、肮髒的爛肉,漆黑的流光在爛肉的每一根突起的血管上不疾不徐地流動,在腐爛的髒器與屍塊中間,零星地斜插着幾條猙獰而扭曲的斷肢或是枯骨,這些參差在外的肢體的肌肉線條上,則隐隐浮現着幾百個形态各異的人臉。爛肉的當中聳立着一根血脈暴突且遍布肉芽的長莖,長莖的頂端,則綻放着一朵灰白的,肥大的肉花,花冠處不住地向外流淌着黑水,濃烈的惡臭與腐敗氣息,再沒了黑潮的遮擋之後,顯得更加恣意張狂。
程東朝着那朵惡心的肉花挑了挑眉:“這就是你所謂的神?”
老人啞口無言地盯着程東,又把頭瞥向了那朵惡臭撲鼻的【鮮花】,隻在嗓子裏發出了一串猶豫而沙啞的低吟,最終還是選擇緘默不語。
“我勸你以後還是少看點神神鬼鬼的東西,你們這些搞學術的人都是這樣,最喜歡鑽牛角尖!不相信鬼神的是你們,拼命地要證明鬼神存在的也是你們……”
三對血藤仿佛嚴陣以待的持槍衛士,【刷】的一聲,齊齊将鋒芒指向了那朵被稱爲【黑暗】的肉花,“據我所知……很多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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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家在晚年都開始研究起了神學吧?他們究竟爲什麽這樣,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你們所謂的鬼神,究竟是不是那個什麽……更高維度的高等文明。聰明的腦袋瓜總是想得太多,我隻知道一件事,我要幹掉手公司,要把手公司的老總從他的位置上拉下來,然後狠狠地踢他的屁股。誰攔我,我就殺誰!”
話音一落,六道血藤即刻出鋒,在聲聲令人振奮的破空聲中,程東也徑自握緊雙拳,直奔那朵肉花的花冠而去。
一連串的悶響随着血藤刺入爛肉的瞬間,在天井深處炸響,斷臂上的每一張人臉都開始了絕望的哀嚎。
這一切原本都進行的那麽順利,然而那刺耳的哀嚎聲似乎有種渾然天成的魔力,覆蓋在程東身上的黴菌铠甲,竟在頃刻之間全部消散,與之同時,漆黑的地刺立刻在程東的腳下狂躁地鑽出地面。
尖刺頃刻之間便貫穿了程東的四肢百骸,那陷入爛肉當中的血藤還來不及吞噬養分,便被肉花之上的斷肢扭斷,眨眼間便被斷肢上的人臉撕咬一空。
剃人頭者,人亦剃其頭。
跗骨蝕肉一般的劇痛幾乎令程東昏厥過去,還未等他及時對眼前的變數做出反應,那名爲【黑暗】的爛肉之中,有徑自射出一條長滿了肉刺的藤蔓,順勢纏住了他的脖頸,将他整個人都提在了半空之中。
“黑暗……降誕……黑暗……永存……”
爛肉和殘肢之上的每一個人臉,都在虔誠地低語,“孤獨嗎……獨行者……累了嗎……在這裏……你可以安眠……”
這低語聲仿佛帶着蠱惑人心的魔力,老人仿佛失了智一般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起頭來,他在笑,一面狂笑,一面淚流不止,痛哭失聲。
每個人都是獨行者,每個人都是孤獨的。
所以,人類才要變成群居動物啊……
每個人的心靈,都是一處與世隔絕的孤島,他們表面上繁花似錦,卻在内裏一片荒蕪。
“黑暗永生!”
老人一面哭,一面笑,一面歇斯底裏地伴随着【黑暗】大喊,“古來聖賢皆寂寞,但願長醉不複醒!黑暗永存,願得安眠!黑暗永存,願得安眠!”
“渎神者……你仍願一個人去戰鬥嗎……他們說你是怪物……說你是異類……你的名字,不會镌刻在任何一本史書上,人類,不會承認一個異類的幫助……我們才是同伴……安睡吧……我将帶你陷入永眠……”
“眠……你媽!”
在殊死的掙紮中,程東一把甩出腕子上的蠍刃,憤怒地一甩胳膊。
刀光閃過,那條長滿肉刺的藤蔓與程東一齊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擦了把嘴角上的黑血,哆哆嗦嗦地爬了起來,鄙夷地瞥了跪伏在地的老人一眼。
“我說了,我要幹掉手公司,誰攔着我,我就殺了誰。陪着你這麽個惡心的家夥睡在這,恐怕是做鬼也會變成個厲鬼吧!”
肉塊上的無數人臉再度發出了刺耳的哀嚎:“這個世界不值得你去留戀……孤獨與痛苦才是它的本相,與其掙紮地活着,不如成爲我的一部分,和我一起詛咒這個世界……”
“看來你的執念很深啊!”
六道血藤再次從程東的背脊之中顯露鋒芒,握拳,沖鋒,“不過恐怕我的執念比你更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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