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镌刻在骨髓裏的恐懼瞬間在程東的血液中彌散開，那些張狂而嗜血的藤蔓在聽到【尖塔】兩個字之後，似乎也都陷入到了巨大的戰栗之中。
無關生死，也無關毀滅。就好比一個所向披靡的英雄，會因爲兒時被毒蛇咬傷而害怕所有滑膩而細長的事物一樣，尖塔，正是程東的阿喀琉斯之踵。
那裏是他一切苦難的根源，他是在進入尖塔的那一天失去了自己的家人，是在尖塔那裏失去了成爲人類的資格。各種未知的化學藥劑靜推注射，皮下組織取樣切割，體内有機生命體培植實驗……疼痛，死亡，藥物依賴與精神折磨。
“有些事從一開始就被注定好了……即便它不來找我，我也要去找它，該做個了斷了……”
程東的呼吸變得沉重而急促，“我和尖塔早該做個了斷了。”
說話間，他又把頭轉向安雲，疼惜地盯着她的那條被人齊根截斷的手臂上的傷口。大量的黴菌已經将她殘肢上的爛肉吞噬幹淨，新鮮的血管上盡數攀附着漆黑的黴斑。現在的安雲已經不是往日那個弱不經風的普通人了，傷口上噴薄的鮮血已經得到了極大程度的控制，但是傷口感染才是他們要面臨的最大問題。
雪還在下，天知道這些肮髒的黑雪當中會攜帶着怎樣可怕的細菌病毒。
“你需要先處理一下傷口，比如說找一條暫時頂替的義肢，再比如……”
似乎是捕捉到了程東言語當中的絕望與掙紮，安雲一臉虛弱地輕輕扯住了他的袖口：“你知道的，黴菌的共生體沒那麽容易被人殺死……我們甚至可以不必主動處理，黴菌也會讓傷口自動結痂。我沒辦法像你一樣再長出一條胳膊來，但至少，這種程度的傷口，還殺不了我。”
“可是，我們需要回避難所一趟，你至少……”
“避難所已經毀了……立刻找到小耳朵才更重要不是嗎？”
“高樂那裏應該已經做好了小耳朵的标記刻印。”
程東對腦幹終端的高樂沉聲道，“現在可以定位到小耳朵的确切位置嗎？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我們現在迅速替安雲把傷口處理好，然後立刻去找小耳朵！西城區後續的駐軍應該很快就會殺過來，到那時候就來不及了……”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是我不得不告訴你……”
高樂的聲音中，第一次出現了深深的無力感，他停頓了片刻，才啞着嗓子道，“我找不到小耳朵。”
程東和安雲的神情一滞，随後齊聲道：“找不到？你沒有對小耳朵的身體進行标記嗎？”
“這不是标記的問題，我搜索過霓虹市所有的系統節點……就連尖塔裏都沒有小耳朵的訊号！”
高樂的語氣煩躁，“即便再強大的信号屏蔽功能，都不可能讓我的标記刻印失靈。你們要知道，這是當初東西部戰争時的必要戰略手段，理論上來講，它是不可能失靈的！除非……”
安雲不自覺地擡起了頭，天上仍然下着雪：“除非，小耳朵根本不在這座城市裏。”
“什麽人能在咱們的眼皮底下把人帶走！你們覺得這可能嗎？”
招展的血藤此時已經從善修羅的屍體上。
扯下一條左臂，程東一手扶着安雲，一手拎着那條被他剛剛卸下的義肢，轉身便要鑽回地下室，在這期間卻仍舊不忘冷笑着反駁道，“你們的意思是說，有一個隐形人可以在避難所反入侵領域展開的前提下，在衆目睽睽之中潛入我的房間，并且大搖大擺地帶走一個活生生的孩子？不管來人是黑瞳的人也好，是記安局的家夥們也罷，如果他們有這麽強大的反偵察能力，想要把我們中的任何一個幹掉，豈不是易如反掌？”
“事實上，能避開我們監聽的人并不在少數。”
安雲無奈地勾起了嘴角，“記安局的耳朵、廢物部的緘默者伊堂岚都有絕對的能力去做這件事，更何況……更何況你們當初的五根手指，現在隻出現了兩位不是嗎？據說廢物部中的中指，【提線者】就可以完美的達成遠程遙控腦波頻段，随意篡改刻度數據等一系列可怕的操作。我們沒辦法保證，幾十年後的今天，你的那些戰友仍然站在你的這條戰線上……”
她說着話，深深的凝望向程東的眸子，那眼神帶着種說不出的酸楚：“即便那個人，曾經是你的親妹妹。”
腦幹終端的記憶碎片再次像是幻燈片一般從程東的腦幹終端當中閃現出來，破敗的屋宇樓閣，閃耀的火光，和灼人的風。那個穿着碎花連衣裙的短發女孩現在有了她的名字，她叫【提線者】。
在廢墟之上，那個女孩緩緩地轉過了頭，剔透的黑眼睛裏噙着水氣，正在用兩片幹燥的嘴唇一開一合地對着他小聲地呢喃。
那個女孩說：【哥，我們輸了。】
耳鳴與撕心裂肺的疼痛讓程東一個踉跄，轟然跪了下去。
十根手指全部深深地摳進了沙土當中，鋒銳的沙子嵌進指縫裏，劃破皮肉，流出殷虹的血，還是疼。
此時的程東，就活像是個被毒瘾折磨的瘾君子一般。他的兩眼充血，淚水、鼻涕混合着涎水粘稠地砸在地上，身體中的每一顆細胞都在因爲這種撕心裂肺的痛楚而劇烈的顫抖。
他張着嘴用力地呼吸，想要嘶号，可是喉嚨裏卻像是被塞進了一大團棉花，咳不出也咽不下，隻能不住地幹嘔。
“我沒輸……我沒輸！”
程東像是着了魔一般地搖晃着腦袋，“我還活着，我隻要還活着就不能算輸……我的妹妹，對了，我還有個妹妹……找齊所有人，我要再戰一場。找齊五根手指……找到他們，和手公司的那群家夥拼了！”
一陣清明的涼意沿着程東的腦袋直抵他的刻度卡槽，再到腦幹終端，安雲心疼地蹲在程東身邊，用手輕輕地撫摸着他的頭發，那手上滿是漆黑的黴斑。
“你說得對，隻要活着，就有赢的希望。”
安雲的朱唇輕啓，一股清甜的空氣順着她的口腔鑽進了程東的鼻子裏，“不論是記安局，還是黑瞳，他們的共同的首腦都是上帝之手……你看過留在我房間裏的那支槍了，對嗎？”
程東怔怔地轉過頭，額頭上盡是細密的冷汗：“菜刀留下的東西？那個雜種把我妹妹稱爲作品……那個狗雜種說，他們效忠于……”
“對！”
安雲似乎很擔心在這個時候，從程東的嘴裏聽到【倒懸城】這三個字，所以不等他說完，就一嘴接下了話頭，“我猜測，那個他所說的那個地方，應當就是上帝之手的确切所在。找齊五根手指，和那群畜生再打過，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隻要我們還活着，就不能證明我們輸了！即便這一次，我們真的會被那群畜生一舉消滅，最少也要給這座城市留下一顆種子！”
“種子嗎……”
程東在早先和貌吞倫的一戰當中，似乎曾經說過類似的話，這讓他又一次想起了突然間下落不明的小耳朵，“如果真的能在這種地方留下種子，也未嘗不是一件痛快的事……”
“程東，有人來了！”
腦幹終端上驟然展開了一張全息地圖景象，他們的周圍已經被無數個閃亮的光點所包圍，粗略算起來，竟然有幾萬個之多。這些明滅不定的光點有綠色的，也有橙色的，他們的危險等級甚至不值得程東動用蠍刃。這麽弱的戰鬥力，來到這裏做什麽，打掃戰場的拾荒者嗎？
程東将善修羅的那條斷臂塞到了安雲手裏，用眼神示意她先去地下室多多清淨，自己則掙紮着從地上爬了起來，抖落一身的塵土，大大咧咧地把手插進衣兜裏。
“别藏着了，都滾出來！”
四下一片寂靜，隻有沉重的風，帶着漆黑的雪落在地上的“沙沙”聲。
血藤漫卷，程東眼神之中的殺意逐漸凝實，再度提高了一個調門，厲聲道，“我說了，滾出來！不然的話……這些血藤會把你們統統變成我身體的養分！”
一個漆黑的輪廓終于從遠處的廢墟之上探出頭來，一個、兩個、三個、無數個……他們隻是遠遠地站在那裏，局促地用手指剪着衣擺上的破布，不靠近，不言語，像是一個個沒有感情的稻草人。
“你們，是來打掃戰場的？”
沒人回答，風聲大作，可雪似乎下得小了。
“你們，是聯邦駐軍派來的？”
怎麽可能有人承認自己是個間諜呢？依舊沒人回答，狂風止息，這場來勢洶洶的暴雪，終于有了退卻的苗頭。
“怎麽都不說話！”
程東張狂地朝着衆人挺進一步，周身的血藤也由于他的殺意而變得狂躁不安，“你們來這幹什麽，殺我，還是打探情報！既然已經被人發現，就沒什麽好隐瞞的了。現在告訴我你們來這的目的，說不準，我還會留你們一個全屍。當年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我的心裏或許還能存下來那麽一丁點良知，可是殺的人多了，殺了成千上萬個人以後。人命，在我這種垃圾的眼裏，就和螞一樣……”
“你是程東嗎？”
程東終于在遠處的人影之中聽到了回應，兀自扯了扯嘴角，高聲道：“我是！”
“你是暴食者？”
最後一片黑雪飄落到了程東的鼻尖上，涼涼的，癢癢的，有些髒。
“我是！你們……”
“我們就知道，暴食者一定會回來的！”
出乎程東意料的，遠處的那一道道人影之中竟然暴發出了一陣熱烈的歡騰，“暴食者沒有死，我們的城市還有救！霓虹市和聯邦還有救！有了他，我們再也不用擔心被那群該死的聯邦駐軍欺負了！”
“偶像，你隻管去和那個女英雄去地下室準備吧，駐軍那些狗雜碎就交給我們！我們攔得住他們！”
“不就是死嗎，當他們把我扔進西城區的時候，我就已經死了！和他們拼了，守住我們的光！”
“對，和他們拼了！隻要這座城市還能有光照進來，我們就願意做那些撞死在岩壁上的鳥。”
“隻要能讓下一代看到新生的太陽，我們都不怕死。這座城市，我願意爲他犧牲！”
“我願意！”
“我也願意！”
“光嗎？”
程東怔怔地看着那一排排甚至連模樣都認不清的輪廓，眸子裏終于也現出了光，在心裏喃喃自語道，“要撞破這間鐵屋子，的确不是一兩個人就能做到的事，當初之所以會以失敗收場，恐怕正是因爲小瞧了這些普通人吧……”
再弱小的人，也有權利追尋太陽啊！
生命的力量，絕對可以将任何敵人都活活燒死。
“我當初，真的應該再相信他們一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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