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東比任何時候都要安靜,此時正躺在這樣的病床上,仿佛正在進行着一場曠日持久的酣睡。
其實他根本沒有做夢。
在沉沉地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他的内心裏隻感受到了久違的暢快與解脫。在每一次大戰之前,他都曾一度地希望自己能夠和其它戰友一樣,被不知從哪射來的榴彈炸死,或者被彈藥碎片刺破心髒。
【生】很容易,但是【活】卻實在太過艱辛。沒人從一出生就會變成一名戰士,隻不過有的人會選擇以更爲慘烈的方式來對抗命運。
不久之前,一根發絲粗細的繩子纏住了正在黑暗中遊走迷失的程東,似乎有個聲音不停地在耳邊呼喚着他的名字,那聲音讓他倍感親切與熟悉,讓他久違地生出一種被需要的感覺。很多人把他稱爲英雄,很多人說他是個擁有着神的軀體的怪物。
但是,他隻是個擁有限定義體的普通人而已,他自己一直都這樣認爲。
他不完美,不是小說裏描繪的那種合格的主角,他頭腦簡單,也沒有太過高尚的目标與偉大的使命感。甚至一心想要推翻上帝之手的核心目的,也全然和旁人無關。
可誰又不喜歡被人需要的感覺呢?他努力想要從漆黑的泥淖中掙脫出來,但是這明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小耳朵像是隻小貓一樣伏在程東的身邊,坐在不知從哪搬來的凳子上,一樣睡得香甜。
這個房間裏沒有鍾表,聽不見時間緩緩流逝的“滴答”聲,這座潛伏在廢墟之下的廢墟,像是墳墓一樣的安靜。
但是房門外并不安甯。
“老大知道我們大晚上的來幹這事,會殺了我們的!”
“閉嘴!你是想要被老大埋怨,還是想要把【避難所】裏的所有人全都害死!”
說話的兩人一男一女,他們似乎在極力地壓制着自己的聲音,金屬器械不時地撞上金屬大門,即便碰撞聲極其輕微,但是在如此凝重的黑暗之中,依舊顯得無比刺耳與鬼祟。
“噓!噓!噓!”
女人的聲音明顯帶着怒意,“你是想把所有人都吵醒嗎,蠢貨!輕一點,趁着那家夥沒醒……”
女人沒有把話說完,但是言語當中的殺意卻已然不言自明。
“那……那個女孩怎麽辦?”
男人的聲音猶豫,“她看起來和這件事沒有關系,她明明還這麽小……我承認,我們從前的确殺了不少人。不過大姐不是說過嗎,隻要願意改過自新,她都會給我們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說實話……我并不想……”
“不想也得想!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鐵門發出了輕輕的“咔哒”聲,被緩緩地推開了一道縫隙。沒有光照進來,屋裏屋外一樣的漆黑無比。
“沒人想要殺人,如果可以的話,我隻想找個看得順眼的男人把自己嫁出去相夫教子,但是現實的情況就是,我們要活下來,才能保證自己可以繼續做夢。沒人可以保證自己會不會聽到第二天的廣播,但是,我至少不希望自己被一個不相幹的人連累緻死!”
女人的聲音繼續道,“他是全聯邦的通緝重犯,你也看到了,公司爲了捉住他,甚至動用了西城區的老鷹。你覺得駐軍會這樣就此罷手嗎?當公司查到了【避難所】的準确位置,單憑我們幾個,根本沒有活下來的可能!”
男人不說話了,隻是鬼祟地跟在女人身後。女人梳着齊耳短發,體态豐腴,後面跟着一個身材魁梧的壯漢。
黑暗,是獵人最好的僞裝。隻是他們不知道,此時把臉深埋在臂彎之下的小耳朵,早已睜開了眼睛。
“一棍子下去就好了,先打死小的,再打死大的!”
女人慫恿道,“現在是動手的最好時機,趁着大的還沒有完全恢複意識,趁着小的還沒法對咱們構成威脅……給他們一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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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男人接過手裏的鋼管,卻猶猶豫豫地始終沒有舉起來,“我們其實可以等這家夥醒來的時候好好商量一下的……”
“你怕了?羊奶喝多了變成了羊,連殺個人都不敢了?”
“我沒有不敢……我隻是覺得沒這個必要!我們是強盜,我們殺人要麽是爲了财,要麽是爲了物,可是眼下,我們爲什麽要殺了他們啊!而且要用鋼管活活把他們打死?”
“你究竟是不是個男人!我不是說了嗎,這兩個人隻會給【避難所】帶來不幸,殺了他們是爲了活命,你懂不懂!”
“但是……我們可以等着他們醒過來的時候,再把他們趕出【避難所】啊。”
“你能等,聯邦的駐軍能等嗎?算了,早知道不叫你這個廢物過來了!”
女人說着話一把奪過了男人手裏的鋼管,“殺個人而已,從前又不是沒幹過。你不敢動手,那我來!”
漆黑的菌絲瞬間鋪滿整條手臂,小耳朵的确沒辦法和聯邦的駐軍或者其它高級義體人對抗,但是殺掉一兩個普通人,對她來說絕對像是踩死隻螞蟻一樣簡單。她聰明地将黴菌覆蓋在程東和自己身上,悄無聲息地在夜幕的掩護下穿上厚重的铠甲。隻要這兩個人動手,便立刻會被瘋狂的黴菌所反噬。她不會主動抗拒這兩個家夥的偷襲,生死的選擇權,完全交給他們自己來選擇。
她甚至聽到的鋼管撕裂空氣所發出的“嗡嗡”聲,可是鋼管的嗡鳴在半途中突然被女人的一聲悶哼打斷,鋼管掉在地上發出一連串刺耳的聲音。
門外又傳來了一個男人無比壓抑的怒吼:“【鎖匠】【護工】,你們在幹什麽!你們瘋啦!竟然敢在【避難所】殺人?”
女人吸着冷氣,幽怨地回敬道:“你才瘋了,大晚上的不睡覺,你到這來幹什麽!”
“我有什麽辦法,人有三急,被尿憋醒不是常事嗎?”
門外的男人嘀咕道,“再說了,要不是這泡尿,差點就讓你們兩個瘋子得手了!你們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你們在想着親手掐滅這座城市的光!”
“我早聽鎖匠說了,剛才在辦公室裏救人的時候,你就和這個小女孩眉來眼去地嘀咕了半天。怎麽着,菜刀?你這沒有女人願意搭理的豬崽子,竟然對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姑娘動起感情了?”
“我呸!放你媽/的屁!你這個賤女人,你自己找不到男人,就把所有男人都想得那麽肮髒下流,真他媽讓人覺得惡心!”
菜刀三步兩步沖進了房間,一把拎起了護工的領口,擡起巴掌作勢便要打下去,卻被一旁的鎖匠扣住了腕子。
鎖匠朝着程東的方向努了努嘴,示意菜刀三思而行。
“護工糊塗,你也跟着糊塗?你覺得老大是傻了嗎,她幹嘛要頂着得罪駐軍的風險把這兩個人帶回來,你們有沒有仔細想過!”
“老大怎麽想的我管不着,但是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我想活下來!”
女人反剪住菜刀的手腕,同樣用眼神瞟了一眼小耳朵,“要打我們出去打,這裏不安全!”
三隻巨大的【老鼠】終于在此事上達成了共識,鬼鬼祟祟地摸出了房間,同時輕輕關上了鐵門。
小耳朵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同時終于卸下了兩人身上的黴菌裝甲。
“嘿,瓜瓜……你醒着嗎?”
是程東的聲音,氣若遊絲,恍若回光返照的病人。
小耳朵強壓住心中的歡喜,輕輕地“嗯”了一聲。
“我們明天趁早離開這裏吧。”
這聲音裏帶着種無可奈何的酸澀,“讓彼此都體面一點,自己離開,總比被人轟出去要好看些。”
小耳朵咬着嘴唇,又輕輕地“嗯”了一聲。
她沒有追問程東爲什麽不提帶走安雲的事情了,她覺得此時程東心裏想的應該和她一樣。這裏不是他們的家,這裏的人,也不是他們的家人。
“你他媽把手放開,還想着揩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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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的油對不對!”
護工一把甩開了菜刀的手,拔出了頭上的簪子,抵在菜刀的咽喉上,“你害了我們所有人,你知不知道!今晚是最好的機會,一切都讓你毀了!”
菜刀手裏的菜刀同樣抵住了護工的小腹,“你不能殺了他們,不論如何,你都沒資格對那兩個人動手!”
“菜刀,把刀放下!”
鎖匠的扳手同樣搭在菜刀的肩膀上,“大家都是自己人,有話好好說!”
“你們不能對他們兩個動手!”
“我讓你放下刀!”
“我他媽不放!”
菜刀的眼睛裏似乎要噴出火來,“要殺了他們,你們倆就先殺了我!”
是護工先把發簪收了回去,她目光陰狠地瞪着菜刀,呷聲道:“你他媽是不是有病啊!誰和你是自己人,你心裏不清楚嗎?那個小賤人三句兩句就把你的魂勾走了?怎麽幾個小時不到的功夫,你就開始胳膊肘往外拐,幫着外人對付自己人?”
菜刀臃腫的肥臉因爲憤怒顫抖的像是顆巨大的果凍:“他們不是外人,他們幫過我們……躺在裏面的家夥,即便犧牲自己也要保全住動搖手公司的種子,他們都是這個世界上的光。他們拼命地燃燒自己想要照亮我們,而你們,卻想着如何把光從岩洞裏趕出去?”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什麽光,什麽種子,什麽岩洞!”
護工恨恨道,“我隻知道那個小姑娘一定是在裝睡,她一定知道我們今天晚上的計劃了!到了明天,她隻要動動小嘴告訴老大咱們今晚做過什麽,這裏有一個算一個,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那也是你們活該!”
“菜刀,我不知道你說的光是什麽,我隻問你一句話。”
鎖匠把手裏的扳手握得更緊,“他們是不是來帶走老大的。”
菜刀的神情一滞。
“是不是!”
鎖匠的說話聲驟然擡高了一個調門,後者隻能讷讷地點了點頭。
“什麽?這兩個狗雜種竟然要把老大騙走?”
護工怪叫着再度意圖撲到大門裏去,卻被菜刀一把握住了胳膊。
“你還在拉我?老大如果走了,咱們夜嘯黨就徹底毀了!”
“老大如果自己想走,我們哪個能留得住她?”
菜刀顫聲道,“我也怕,和你們一樣,我也怕失去了老大的日子。但是那個小女孩說得對,我們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我們自己的一輩子,始終是要自己一個人走完的。那個叫程東家夥也好,還是咱們的老大也罷,他們都在努力地和公司對抗,都在拼命地掙紮。我們總不能把自己的一切,都像是押寶一樣地放在别人身上吧。”
“我們隻是群普通人罷了,不仰仗着老大,還能仰仗誰?”
菜刀的神色突然變得異常堅決:“仰仗我們自己。”
“如果聯邦駐軍明天就殺過來呢?”
“要來便來,要戰便戰!老子和他們拼了!”
護工和鎖匠齊齊地冷哼一聲,“你覺得自己有勝算?”
“沒有勝算也要戰,與其變成老鼠,倒不如變成屍骨!人可以選擇一萬種卑賤的方式活下來,卻隻有一種體面的方式面對死亡,隻要他不怕死。”
菜刀捧着菜刀走到程東的房門口,勉強地挪動着臃腫的身軀坐在門邊,“今晚我就在這守着,誰都别想動裏面的人一根毫毛!我甯願做根被蒼蠅老鼠啃食血肉的骨頭,也不願意變成那些肮髒的蛆蟲,這是我作爲一個老師的尊嚴。”
“你他媽是老師嗎?你連一個學生都沒教過!”護工不屑地朝着菜刀啐了一口。
“懶得理你,明天,這兩個家夥不想走也得走!”
鎖匠拍着護工的背,兩個人互相攙扶着離開了前門,“我們睡覺去了,這個叛徒,舔狗!被一個小姑娘三言兩語洗得幹幹淨淨,沒人會拿自己的性命去驗證他說的什麽……光?呸!這座城市早就沒有光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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