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号努力活動了一下已經被黴菌所侵蝕得遍體鱗傷的胳膊,陣陣鑽心的疼痛電流一般地沖撞着他的腦幹終端,“30年了……我努力了整整30年……到頭來,卻還是栽到了這群該死的手指身上!”
即便那程東和伊堂岚一個終端錯亂,另一個義體功能殘缺不全。但是這二人畢竟是當年橫掃東西部主戰場的手公司王牌,即便公司的義體改造技術已經完全趨近成熟,而且在聯邦的地位已然無可撼動。但是記安局的組織成員心裏都清楚,公司真正的王牌,向來都是廢物部的那五根手指。
他們不知道已經掌握了核心技術的上帝之手,爲什麽沒有将這幾根手指的義體機能量産化。或許是成本太高,又或許是出于對義體人穩定性的考慮。總之,在程東也抵達戰區以後,這次逮捕行動就已經宣布了最終的結果。
徹底失敗。
他沒有逃走,隻是認命一般地找了個角落靜靜地坐下,靜靜地看着那兩個傻子,因爲腦幹終端損毀所導緻的記憶丢失吵得面紅耳赤。兩個人幾次險些因爲說話語氣的問題大打出手,每次到了這個時候,那個由希瓦黴菌所構建出來的小女孩就會把這兩個家夥拉開。
他突然間覺得很羨慕那兩個人之間的關系,這兩個人讓他想起了已經在他心裏落滿了灰塵的一個詞,同伴。
作爲記安局中層的刑事科幹事,公司對于他們每個人都有明确的行爲規範。七顆利齒不得以任何方式私下集會,不得私自聯絡,不得将公司以外的通訊設備帶入生活,無處不在的耳朵會潛入到每個人的生活當中暗中監視。這種監視的範圍,甚至誇張到可以令公司洞悉你每天起床吃了什麽,睡覺時候掉了幾根頭發;甚至誇張到廁所裏都被安裝了360度無死角攝像頭。
公司允許他們吸食緻幻藥劑,允許他們去紅燈區泡妞,允許他們在合理的範圍内殺人洩憤,隻是不允許他們交朋友。
出于對聯邦再次爆發【反叛運動】的擔憂,公司認爲這樣的行爲規範可以起到亡羊補牢的作用。
高層領導似乎十分擔心霓虹市會再度爆發起【記憶自由】的示威活動,經曆過那次打擊之後,他們似乎已經完全喪失了對手下的信任。
然而就像5号在臨死之前說過的一樣,記憶這種東西,值得讓人拼上性命去守護嗎?
6号不理解以程東爲首的一群人,蚍蜉撼樹一般的舉動。
他不明白爲什麽擁有記憶,對于這些人來說那麽重要。
“人與人的仇恨,都是來自于不理解吧……”他在心裏苦笑道。
在東西部戰争爆發之前,6号還隻是個一心想要成爲職業電競選手的小學生。他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叫什麽名字了,他忘記了自己是在哪裏上的小學,忘記了自己父母的名字,忘記了是怎樣的被人捉進了那座可怕又漆黑的尖塔。
但是在他的意識深處,總有些零散的片段,像是鬼魅一般時不時地從暗夜或沉睡中悄然鑽進他的夢裏,錐刺着他的神經。
所以你瞧,【記憶共享】公約并不是一個十分完善的人體改造技術,記憶當中的盤根錯節,很難通過一枚小小的刻度而被清理幹淨。
不是每個人的記憶都充斥着幸福與快樂,6号甚至覺得,倡導記憶自由的活動本身,就是一件特别自私的事情。
程東和伊堂岚似乎吵完了,他們把目光同時投向了6号。
他勉強地将身體倚在牆上,兩條腿卻在不受控制地打着擺子。這并不是因爲恐懼,他可以感受到,自己的義體已經完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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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崩潰階段,即便那兩個人不動手,他也沒辦法活着走出這片廢樓了。
但是他覺得,就算是死,也至少要死得體面些,所以他努力地扯出一彎睥睨萬物的邪笑,冷聲道:“兩個垃圾,你們吵完了?”
“你找死嗎!”
他看到伊堂岚的眼神當中寒光一凜,沒想到這個終端混亂的傻子,竟然比那個莽夫更容易被激怒。他昂揚地伸長了脖子,隻希望伊堂岚可以下刀快一點,别叫他死得太痛苦。他怕疼,他不希望臨死的時候被人嘲笑是個懦夫。
可是程東卻伸手攔住了正要揮刀的伊堂岚。
他同樣陰冷地勾着嘴角,以同樣冰冷的語調回敬道:“你倒是老實,這麽喜歡逃跑,爲什麽不趁着剛才的機會離開呢?”
“因爲老子懶得逃了!”
6号強忍着義肢鑽心的劇痛,把手插在腰上,抖着一條腿,一副從容不迫的模樣。
公司掌握着每一位成員所最恐懼的東西,他們的懲罰措施,要遠比任何肉體上的折磨都可怕得多。一個擁有全聯邦記憶數據的公司,自然會用他最擅長的技術來懲治那些辦事不力的下屬。
在他第一次狙擊程東的任務宣告失敗以後,技術科重新在他的刻度當中載入了一大段關于他的【珍貴的回憶】。記憶中的他有很多名字,那些被他稱爲“朋友”的人,都喜歡叫他【死胖子】【孤兒】【弱智】或者是【豬崽子】,“朋友們”最喜歡在下課之後把他帶去廁所,喜歡在他的身上撒尿并說他是條“臭豬”;喜歡搶走他辛辛苦苦攢下的,準備購置遊戲期刊雜志的零用錢;喜歡搶走他飯盒裏的肉;喜歡趁着老師不注意,在他的飯盒裏面吐痰。
這些“朋友”把這種行爲稱作是“遊戲”,班級裏的每一個同學的确都玩得很開心,可是偏偏隻有他覺得難堪,甚至是痛苦和惡心。
後來公司上層在與他單獨會面的時候也會把他稱作是“豬猡”,他不明白,爲什麽明明自己已經長大了,已經擁有了睥睨霓虹市的驚人的實力,在聽到這兩個字之後還是會汗毛乍起,頭皮發麻,還是會不自覺地在胃裏翻江倒海,覺得惡心想吐。
在他支離破碎的記憶裏,最忠誠的夥伴永遠都隻有一部早就被媽媽淘汰掉的手機。他喜歡黑暗,一如喜歡現在的霓虹市;黑暗會讓他覺得安心,在記憶裏,每次燈火暫熄的時候,他都能默默地拿出手機,将自己投身于那些瑰麗絕倫的虛拟世界當中。
那時的他,隻有在這裏才能尋找到安甯。
隻有這裏可以讓他逃離同學們的“遊戲”,逃離對于那個遺棄了他的父親的想念,逃離一群有一群的債主,和沉迷于賭博的媽媽。
他真的不明白,這種垃圾一樣的記憶有什麽值得别人争取的價值。
程東似笑非笑地歪着腦袋看他,他讨厭這種眼神,這種眼神讓他想起了記憶中的那些惡心的“朋友”。
“你甚至沒有呼叫增員?”
程東又把雙手插進了口袋裏,“怎麽,我們兩個老古董就這麽不值得你們記安局出手嗎?”
“我叫岚,是個殺手。這次行動的目标,是一個……”
程東朝着伊堂岚的屁股補上了一腳,後者被他踹了個趔趄,扯着嗓子喊道:“狡詐惡徒,接受制裁吧!德瑪西亞萬歲!”
“兄弟,我們現在還在打架,拜托你腦子正常一點好嗎?”6号第一次在程東的臉上看到絕望。
恐怕這才叫同伴吧……
他想笑,可是爲了保證自己死前的尊嚴,他硬生生地把更在喉嚨裏的笑聲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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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敢呼叫應援,能在這裏重新見到程東,已經可以證明3号被消滅的事實。如果叫公司知道圍剿任務在損失了一名耳朵以及一名利齒的情況下再度失敗,他無法想象自己的刻度将會承載怎樣可怕的回憶。
伊堂岚拍拍屁股蹭到了程東身邊,一臉嚴肅地對其正色道:“我想起來自己是誰了!”
程東沒理他,直直地盯着6号的眼睛:“你認識從前的我?”
6号當然認識,廢物部的暴食者食指,是他生命裏的光。他是尖塔所孕育出的第一個孩子,他是災難與力量的象征。食指讓他知道了,義體改造可以幫助他重塑肉身,從一個被人嫌棄、被人憎恨、收人羞辱的“廢物”,變成掌控生死的現世神明。
然而程東不是食指,他雖然輸了,但是并未輸得心服口服。
6号仍舊昂揚地擡着下巴,眼神戲谑,不發一語。
“嘿,兄弟!”
伊堂岚用胳膊肘捅了捅程東,“我覺得我好像丢了樣東西……我的酒葫蘆跑哪去了!”
程東的眼皮跳了跳,依舊選擇将其視爲空氣。
“我真的知道我是誰了,我的武器不應該是這把刀的……”
伊堂岚煩躁地撓着腦袋,“我乃大江山之主,鬼王酒吞童子是也!可是本大爺的酒葫蘆去哪了!茨木童子……哦,我的摯愛茨木,他去了哪?”
“說真的……”
程東終于艱難地把頭扭向了伊堂岚,與之同時腳下的血藤暴起,将6号牢牢地困在牆上,“你跟我說得這些東西,我是一個字都聽不懂!那茨木童子又是誰呀,這怎麽聽都應該是個男人吧……你的摯愛是個男人?”
“是是是……是嗎?”
伊堂岚的瞳孔大震,“本大爺原來喜歡男人?不應該啊……我看見男人沒什麽感覺啊……”
他說這話,竟然毫不避諱地低頭看去,然而頭未低下,卻又在屁股上挨了一腳。
“對了!本大爺的摯愛名叫紅葉!該死的安倍晴明,他搶走了本大爺的女人……本大爺要宰了他!”
伊堂岚顧不得屁股上的鞋印子,大吼着奔向了遠方。
看着伊堂岚漸行漸遠,程東如蒙大赦地長長松了口氣。反觀那個被他困在牆上的6号,再度從嘴角勾起了笑容。
“記得我這隻眼睛嗎?”
程東朝着荷魯斯之眼輕輕地比劃了兩下,“從東西部戰争至今,你是第一個能将我的義體徹底報廢的人。本來老子是不願意趁人之危奪人性命的……但是老子有個規矩,欠我的,必須要連本帶利地還回來。”
如果我能有程東一半的悍勇……恐怕那些惡心的“朋友”,也不至于天天拿我取樂吧。
人活于世,最悲哀的就是想得太多。像他一樣簡單幹脆,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欠債就要還錢,挨打就要拼命……
多好!
能在臨死前聽到暴食者的誇贊,也不枉一世爲人吧!
我是第一個徹底将他的義體報廢的人,我比那些垃圾都強,我是最棒的!
6号的眼睛裏竟然莫名其妙地噙滿了淚水,可是嘴角卻依舊笑得昂揚,他的聲音帶着種視死如歸的顫抖,這一次,他想要學着那道光的樣子面對死亡。
“老子認栽了,要動手就幹脆點,别羅裏吧嗦的,像個男……”
四肢百骸全部被尖銳的血藤貫穿,他能感受到這些蠕動着的藤蔓,正在貪婪地吞噬着自己的生命力。
可是他仍然再笑,笑得仍舊那麽昂揚。
“真他媽……不想有……下輩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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