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去排隊可能用到的時間,他們或許連食堂的大門都不可能見到。整間工廠裏面有不下幾十萬人,領導們之所以會做出這樣的安排,恐怕從一開始也并未打算令每個人都吃到飽飯。
在短暫的有序列隊之後,工廠裏身着黑色工裝的人群終于像是被激怒的蜂群一樣亂做了一團。可能是因爲有人插隊,可能是因爲後人的推搡,甚至僅僅是因爲排在後面的人群等不及了。偌大的工廠大院裏,這一片黑壓壓的人潮終于厮打起來,刺眼的紅色在這片巨大的黑色潮水中次第綻放,壯碩的男人在推搡的人群中被擠倒,随後被不知哪來的大腳踩扁了腦袋,個子矮小的家夥更是活活被躁動的人群擠幹了肺泡裏最後一絲氧氣。
程東一夥人甚至才剛剛适應門外的光亮,就被洶湧的人潮沖回了工廠。三五個頭破血流的陌生男人緊跟着跌倒在他們腳邊,甚至顧不上擦一把嘴邊的血迹,這幾個人就又一次重新殺回人群之中。
“關門!”程東膽戰心驚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這就是生存的代價嗎?不,這些隻是工廠的領導想要看到的戲碼而已,他們在養蠱。
他們想要依靠這種最野蠻的方式,爲自己挑選最強壯的工人。這間工廠就是他們的蠱盅,而廠房裏的所有人,都是他們捉來的蟲子。
随着金屬大門緩緩地關閉,這間廠房再一次重歸昏暗。廠房上的吊燈被門外的厮殺撞得左搖右擺,金屬大門也同樣不間斷地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所有人都在屏氣凝神地聽着外面的聲音,厮打聲從焦躁變得癫狂,令人頭皮發麻的嘶号聲隔着厚厚的水泥牆闆,震顫着他們的耳膜。那群注定進不去食堂的工人,似乎正在吃人。連番的饑餓與疲勞完全會把一個正常人逼瘋,聽着門外的他們,車間裏的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
或許用不了三天的時間,我們也會變成這群瘋子中的一員。
這裏,是地獄。
爲數不多的幾個人早已默默地退到了自己的工作台前,蹲下身子用力地拉扯自己的頭發。
“我知道進了這家工廠就會死,我知道自己早晚都會死的,可我不想這麽死掉,我不想變成瘋子。”
“不該被這些人抓到的,我以爲進了這家工廠隻是累一點,苦一點,但最少還有一口飯吃。我不想吃人,我也不想變成别人的食物。”
尊嚴,終于開始在這些人的心裏紮根。
程東不知道自己爲什麽會替這些行屍走肉們感到欣慰,他向來覺得自己不是個作救世主的料子,作爲記憶獵人的他,本應該比任何人都要自私才對。
但是他的嘴角竟然莫名其妙地揚起了一個在笑的弧度,嘴巴也不聽控制地脫口而出:“我不會讓你們任何人死的。”
衆人齊刷刷地擡起了腦袋,程東反倒是低下了頭:“我是說……我們不該因爲糧食而變成吃人的野獸,我們明明可以團結起來,一起扳倒這座工廠的。”
衆人的眼睛在發光:“你可以救我們?”
程東的腦袋仍然垂得很低,可語氣中卻帶着一股無與倫比的堅定:“我是說……我們,可以救我們自己。打破鐵籠子,憑借自己的力量走出去!”
這群人終于站了起來,眼睛裏重新躍動起了光芒,一種可以把這間工廠燒成灰燼的光芒。
“要我們怎麽做!”
“我……呃……”一個對自己都已經失去期待的家夥,到如今竟然成爲了所有人活下去的希望和源動力,程東隻覺得自己像是被人扇了嘴巴一樣,臉上火辣辣的焦灼感讓他說話都開始結巴,“我這個……我……似乎有個……計劃?”
他隻記得其它故事裏的主角,在面對巨大困境的時候總會在腦子裏萌生出一個十分完美的計劃。他不記得是哪個故事,但是他覺得這個時候有必要裝模作樣地告訴大家,自己有一個偉大的計劃。
即便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個計劃究竟是什麽。
衆人齊齊地點了點頭,眼中的期待變得更爲狂熱,靜靜地注視着這個突然臉紅的可靠的男人,等他的下文。
【天呐,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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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程東!除了殺人,搶劫記憶,你還能有什麽計劃!你竟然還會臉紅,我的天,這輩子的臉都被丢光了!快好好想一想那個計劃是什麽,那個不滅!霓虹!的狗屁計劃!究竟是什麽!】
站在程東身邊的安陽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衣擺,程東瞥了眼那個孩子,繼續磕磕巴巴地對着衆人說道:“嘿,聽着,我當然有個計劃……呃……我的意思是,一個特别偉大的計劃!”
程東的衣擺又被安陽輕輕地拽了兩下,程東再一次煩躁地低下頭,看見安陽似乎以一種極其不易察覺的速度對他眨了眨眼睛,随後對他勾了勾手。
“當然了,這個偉大的計劃是……”程東慢慢地把頭低下,讓自己的耳朵盡可能地湊到安陽的嘴邊,“你們等一等……”
“從那群人裏,挑選出一個身材最壯的人和你一起去食堂打飯。如果有必要,你可以再進行一次演講,就用你剛才的話。”安陽墊着腳尖,趴在程東耳畔竊竊私語。
程東安靜地聽完,随後皺着眉頭,側過臉:“可是高樂怎麽辦,你不是說……”
安陽又踮起了腳尖:“你是我計劃外的人,我甚至沒想到除了力氣大之外,你的口才也這麽好。咱們說好的計劃可以提前進行了,你來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我去找機會見我姐姐,順帶救回你的朋友!”
程東的面色一喜:“我可以動手?”
安陽揚着下巴,留給程東一個大大的微笑:“你甚至可以殺人。”
衆人呆呆地看着那一大一小兩個竊竊私語的家夥,莫名其妙道:“所以……你的計劃究竟是什麽?已經過去将近五分鍾了,我們要一直在這裏等着嗎?”
“當然不需要!”程東的面色大喜,三兩步走到鐵門前,回頭對人群高聲道,“我現在就去食堂幫你們把飯取來,有人想跟着嗎?當然,我希望他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家夥,至少不會被人群擠倒踩死。”
那個從前被程東一把扔出去的高個男人果然站了出來,“我和你去,與其坐在這裏當奴隸,不如沖出去和他們拼了。殺一個不賠,殺兩個穩賺!”
“我說過……”程東一把推開了厚重的大鐵門,“我不會讓你們任何人死在這的!”
映入眼前的景象甚至已經無法用慘烈來形容,遍地盡是粘稠的血漿和癱軟無力的屍體。因爲前幾分鍾的拼殺,廠房外面的空間明顯寬敞了很多,不遠處的白色矮房前仍然聚集着一大群渾身血漬的黑衣工人。他們甚至可以隐隐約約地看到有人叼着饅頭從食堂裏沖出來,随後立刻被外面的人潮吞沒,被生生地掰斷下巴,摔回地上。
這群人已經瘋了。
程東咬了咬牙,雙拳握緊,小臂兩側的衣袖突然被兩根鮮紅的肉芽刺穿,長過手掌,最終彎曲成了蟹鉗一樣尖銳而鋒利的刀刃。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兩條胳膊,是因爲上一次在中央廣場上的【機體蘇醒】,才讓這個身體變成現在的樣子嗎?在他有限的記憶片段裏,似乎曾經的每一次戰鬥都與這一對蟹鉗有關,過去的自己稱他爲——蠍刃?
高個男人不可置信地看着程東:“你是……義體人?”
程東不置可否,對他露出了一副意味深長的笑容:“你叫什麽名字?”
高個男人局促地撓了撓頭:“我叫季春鵬,因爲格式化了自己的刻度,所以才被流放到這……”
“我叫程東。”程東握了握拳,一對蠍刃馴服地縮回了自己的小臂,對待這群普通人,何必用上武器呢?
“跟上我,保持好十米距離,我開路,你打飯,還有……活下去!”
程東的足尖輕點,立刻劍一般地沖向了食堂。那黑壓壓的人潮似乎聽到了身後的異動,帶着滿眼的癫狂回過頭來,卻迎面撞上了一顆逐漸在視野裏變大的拳頭。
隻聽“咚”的一聲悶響,這團洶湧的黑潮中,一個人影在連續撞飛數人之後,将整座食堂又撞了個對穿,才癱軟地倒在地上。原本躁動的人群立刻安靜下來,所有的人沿着那條被清空的小路,齊齊地轉過頭去,隻見到一個獨眼短發的亞裔男人。
“你們就不懂得排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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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東甩了甩手上的血迹,“隻是爲了兩個饅頭,爲什麽偏要鬥個你死我活呢?”
“你沒餓過,當然不知道!”剛剛安靜下來的人群再一次狂躁起來,人潮一擁而上,似乎要将程東整個人都生吞活剝了一般。
程東一把捏住了一個人的下巴,将他整個人都提了起來,随後重重地摔在地上。清脆的骨頭碎裂聲,所有人都不自覺地退後一步。
“如果沒得談的話,我可以讓你們每個人都像他一樣,躺在地上老老實實地聽我說話!”程東神色漠然地掃過衆人,一躍跳上了房頂。他看到正對着職工食堂的,是一幢砌着玻璃幕牆的高大建築,某一扇玻璃的背後,想必正有一個家夥在興奮地注視着這裏爲他上演的一幕幕鬥獸戲碼。
衆人顯然被程東的兩拳吓怕了,人群終于不再像剛才那麽狂躁,可咒罵聲卻依舊不絕于耳。
“你這個新來的家夥懂什麽,我們每天隻有十分鍾的吃飯時間!一會防空警報拉響,保安就會出來把所有的糧食都收走,你沒餓過,你當然不知道!”
“我已經兩天沒喝過一滴水,沒吃過一粒米了!站着說話不腰疼,今天我就是被人打死,也要在規定時間内搶到飯吃!”
“别以爲你打得赢我們,就能在廠子裏橫行霸道了!現在都沒有打到飯吃,一會保安來了,就是你被送去廢料間喂老鼠的時候!你不想活了沒關系,别把我們所有人都牽連進去!我們想活着!”
“既然覺得十分鍾不夠……”程東把音量盡可能地擡高,努力地讓每個人都能聽清他說的話,“那你們爲什麽不多給自己一點時間,十分鍾不夠就二十分鍾,二十分鍾不夠就半個小時。”
衆人哄堂大笑:“你這家夥是個傻子吧,這是工廠的規定,誰敢不遵守?”
“你們爲什麽要配合它的不合理呢?”程東的聲音玩味。
“不遵守規定的工人,會被保安清洗的,你這個腦殘!”
程東說話的語氣又一次加重:“你們又爲什麽甘願被保安清洗呢?”
“這是我們甘願不甘願的事情嗎?工廠裏的保安是有裝備的,他們有槍!我們有什麽?我們隻有一雙拳頭!”
“他們有多少人?”程東淡淡道。
衆人被程東問得一愣:“大概……五千人或者一萬人吧!一萬個裝備精良的保安還不夠嗎?”
程東的語氣中的銳意不減:“你們有多少人?”
“我們……三十萬?這間工廠每天都會從外面抓來一批勞工,或許比三十萬還多吧!”
“所以,你們甯願把拳頭揮向自己的同胞,也不肯試着幹掉那個一直壓在你們頭上的家夥對嗎?”程東的眼神一凜,“三十萬人,你們心甘情願地被迫害,被壓榨,被這家公司當成機器一樣的使喚,也不願意和那些住高樓睡軟床的家夥們拼命。你們甯願對自己的同胞發瘋,甯願撕了同胞的肉,喝了同胞的血,也不願意試着搶過那些個狗屁保安的槍,和他們鬥個你死我活。既然工廠的制度不合理,你們爲什麽不争取?在我看來,你們就是活該!活該被那些狗東西踩在腳下,活該被關在這個不見天日的鐵籠子裏做牛做馬!”
衆人不說話了,眼神怨怼地盯着程東,似乎此時程東才是他們最大的敵人。
程東全似沒看見一般:“我們有三十萬人,足夠鏟平了這家工廠。該害怕,該恐懼的是他們,不是我們!”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開始了小聲的議論,人群重新開始躁動起來。而面對此時的躁動,程東又一次勾起了嘴角。
他不是救世主,這些人的救世主,應該是他們自己才對。
一陣暴躁的防控警報響起,明明還不到十分鍾的時間,住在高樓裏的那群人果然害怕了!
食堂四周立刻圍攏上來一大批全副武裝的械骸,這些家夥,或許就是衆人口中的保安。
“你們的拳頭,應該爲尊嚴揮動,而并不是因爲瘋狂!”
程東從房頂縱身躍下,小臂兩側蠍刃彈出,“現在,把屬于你們的尊嚴親手奪回來,殺光這群狗崽子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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