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行三十來人,在紅衣人的押解下被送進另外一間巨大的廠房裏面。這裏到處都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有機闆材和金屬元件,足有一人多高的機械工具有序地在廠房内陣列成三排。
領頭的紅衣人命令着衆人站好,冷硬的鹵素燈光映得他的臉色白得像鬼:“這裏就是你們的工作地點、食堂、以及宿舍!我希望你們能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和狀況,東勝不養閑人,如果不能按規定及時交貨,在這的所有人,包括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東勝已經充分地考慮到了各位員工的飲食作息,每天會給大家安排10分鍾的吃飯時間,和10分鍾的休息時間,所以如非必要,東勝不允許大家在工作期間談論無關話題,不允許大家在工作期間随意離廠,你們都聽明白了嗎?”
人群中一個身材矮胖,長着絡腮胡子的中年男人怯怯地舉起了手:“長官,那我們就寝的時間是多久啊,這個您還沒說……”
“你們這群狗東西都聽不懂别人說話嗎?”
一道鞭影夾風帶雨地抽在了中年男人的臉上,那張原本因爲緊張而漲紅的臉,立刻顯出了一道張牙舞爪的血痕:“休息時間10分鍾,休息就是就寝,就寝就是休息,明白了嗎!”
四下一片嘩然。
“十分鍾休息時間,意思是我們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了,十分鍾怎麽夠!”
“你這分明沒把我們當人看啊,隻讓我們睡十分鍾,就是我們受得了,機器也受不了吧!”
“睡眠不足怎麽保質保量的完成任務,你們工廠這麽幹的話,還不如殺了我們!”
又是“啪”的一聲鞭響,原本還在吵吵嚷嚷的衆人立刻安靜了下來。紅衣人手握皮鞭,滿臉陰翳地盯着亂成一鍋粥的黑衣工人們,狠厲地勾起嘴角:“怎麽?想造反?”
衆人面面相觑,整間廠房立時變得出奇的安靜。面對着紅衣人的诘問,所有人都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噤若寒蟬地低下了頭,不敢再發出半點聲響。
紅衣人的臉上仍然挂着嘲弄的笑意,将鞭子卷在手裏,慢慢悠悠地走進人群當中,在一個身高接近兩米的彪形大漢跟前停下,好整以暇地用鞭子握手點着那個壯碩男人的胸口:“你不滿意?”
那男人連忙撥浪鼓一般地搖起頭:“領導,我沒有!”
“我有叫你說話嗎!”紅衣人面色一遍,擡腳踹到了男人的小腹上,鑲着鐵片的皮靴立刻把男人踢翻在地。可那男人隻是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滾,半點還手的意思都沒有,甚至任憑自己痛得滿頭冷汗,都不敢再吭一聲。
紅衣人滿意地點了點頭,背過身子,繼續冷聲道:“殺了你們?這句話剛剛是誰說的,自己站出來!”
衆人大駭,仍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一個膽敢站出來與其對峙。
“知道你們是新人,我也不會太過爲難你們……”
紅衣人玩味地打量着似乎已經被吓破了膽子的幾個人,接着道:“上頭有命令,三天之内必須得做出那個什麽斯之眼的複刻品,我也是個打工仔,我隻是遵從上級指示做事而已,要恨,你們也用不着恨我。”
程東在心裏暗暗罵娘,這狗東西分明是打一巴掌再賞棗的做派,剛才的一番話,已經成功地把衆人的仇恨拉在了他和小男孩的身上。看樣子他也和在場的大多數人一樣,從未經曆過任何義體化改造,這麽一條仗勢欺人的狗,程東明明伸出兩根手指就能把他捏死。
他的拳頭再次握緊,卻被小男孩輕輕地按住。
程東心中一動,眼神也跟着轉向了那個小男孩。隻見他一臉擔心地對着程東擺手,小心翼翼道:“我被你害得夠慘了,把拳頭放下!”
程東的拳頭當真松開了,他自己甚至都覺得好笑,那隻蟄伏在他意識深處的野獸,好像單單對這個小男孩情有獨鍾。在不到半個小時的光景裏面,因爲這個小男孩,他竟然可以連續兩次讓自己恢複理智。
“對公司安排有什麽不滿的,盡管大聲地提出來,不要在下面交頭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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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是聽見了說話的聲音,紅衣人再次回過頭來,眼神冷厲地掃向衆人。
在他的目光與程東交彙的一刻,程東能明顯地感覺到這人眼中的一絲慌亂,不禁在心裏冷笑了一聲:果然是一條沒膽的狗!
見到衆人都不說話,紅衣人也便不再追究,他看了看自己的腕表,轉而對小男孩道:“對于複刻義眼所需要的材料,你們還有沒有什麽特别的需求了?”
小男孩故作深沉地在廠房裏走了兩圈,摸着自己的下巴略作思忖狀,随後輕聲道:“暫時沒有了,如果有需要的話……”
“放心!門外就是我們的人,而且我一直都在!”
紅衣人臨走之前仍不忘闆着臉對衆人訓斥一通,“記住,三天之内如果沒有完成任務,在這個廠房裏的所有人,都沒好果子吃!現在,立刻聽從那個小臭蟲的安排,回到你們的工作崗位上!我去大樓處理點事情,在回來以後,我希望能夠看到你們工作的成效!”
廠房的大門被重重地關上,讓這本就空曠而封閉的空間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密不透風的鐵盒子,衆人卻如釋重負一般地松了口氣。
“說吧,我們的小臭蟲大人,讓我們怎麽幹啊?”
“我們真是該謝謝你呢,要不是您老人家高擡貴手,我們又怎麽能親眼見證第二個能工巧匠的誕生呢?”
閑下來的衆人,果然齊齊把矛頭指向了小男孩。方才被紅衣人踢倒的彪形大漢也揉着肚子從地上爬了起來,三步并作兩步地沖到了小男孩身前,一把拎起了他的領子,像是頭被激怒的野牛:“都是你,要不是因爲你吹的牛,我們怎麽能被關在這麽個監獄一樣的地方?你這有娘生沒娘養的垃圾,我現在就捏死你!”
那男人還沒等動手,手腕就被程東擒住。
甚至連頭也沒擡,程東隻是靜靜地看着被他握在手裏的那隻手腕,冷冰冰地從牙縫裏蹦出兩個字:“放開!”
“喲!怎麽着?這個記憶體紊亂的傻哥哥又要發瘋了?我還記得他跟條狗似的趴在地上向組長求饒的樣子呢,現在來脾氣了?有脾氣怎麽不留着和組長發?沒膽子的狗東西!”
人群裏的奚落聲此起彼伏,程東在霓虹市生活的這幾年裏,早便把這些人的嘴臉看得通透了。這些在科技、财力和強權的重壓下勉強過活的人,已經把自己徹底活成了護食的狗,他們從不會在乎别人曾爲自己獻出過什麽,他們在乎的隻有自己盤子裏的那根啃過無數遍的骨頭。
所以即便諷刺奚落的話語來勢洶洶,程東依舊默然地注視着那隻手腕,冷硬地重複道:“放開!”
“那個大個!你用不着理他,現在就把那個小雜種打死,等領導回來了,我們就說是他的哥哥發瘋,殺了他自己的親弟弟,在這的所有人都能給你做證!”
“對,打死他!那家夥是個傻子的事我們每個人都知道,你在這弄死他,咱們就不用完成那個狗屁任務了,打死他!”
“打死他!”
“打死他!”
小男孩被吓得臉色煞白,兩腿無力地在半空中亂蹬,用力地錘着那個男人的大手:“進來這個工廠早晚都是死路一條,即使離開廠房,那群人也一樣不會給你們安排休息時間!他們幹嘛要一直在我們東城區抓人,你們還想不明白嗎?那群人隻是把我們當成可以消耗的工具,累死了一批人,他們自然還會再捉另一批人……而且,要不是我,你們幾個早就讓鞭子抽死了!我的姐姐就是【工匠】,對于這個工廠,我比你們每個人都要了解!你們相信我,我這次真的沒有撒謊!”
“你的姐姐是工匠,我的爺爺還是掌舵人維納呢!”
“剛才不還說你們兄弟倆是來廠子裏找工匠的嗎,怎麽着,這麽一會工匠就成你姐姐了?”
見衆人根本不聽他的解釋,小男孩急得說話聲都帶了哭腔:“工匠真的是我姐姐,我……我根本不認識那個死瞎子!他不是我哥哥!我剛才之所以那麽說,是因爲這個死瞎子替我在組長面前出過頭,我不想欠他這個人情罷了,你們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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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夠了嗎,你這滿嘴謊話的小騙子!”
彪形大漢一副忍無可忍的模樣,掄起了自己的拳頭:“我才不管你和這瘋子是什麽關系,你害我進了這家工廠,我就殺……”
“你聽不懂我的話嗎?”
程東的面色一沉,手上的力道驟然加重,那彪形大漢的手腕立刻爆發出了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噼啪聲。男人那原本粗壯的手腕,立刻呈現出一副中間細,兩邊粗的慘烈景象。
“我叫你放開!”
這大漢吃痛,一把撒開了提在手裏的小男孩,半跪在地上按住了程東的手。而程東就這麽神态自若地捏着他的胳膊,把這個近兩米高的大漢生生拖到了人群前面,冷着張臉,定定地看着方才叫得最歡的矮胖男人,輕聲道:“一群大男人,對着欺壓你們的狗,也學着他們的模樣搖尾乞憐,對着幫過你的孩子卻兇相畢露。連作爲一個人類最基本的恩仇善惡都分不清楚,你們是哪來的勇氣在這狂吠的?”
程東說着話随手就把那個彪形大漢像丢沙包一樣地扔出去了四五米遠,直撞到廠房的内牆,那男人才軟塌塌地癱在地上,顯然已經因爲手腕的劇痛而暈了過去。
而程東則緩緩地把手扣在矮胖男人的後頸上,那裏正是他存放刻度的卡槽:“這間工廠的所有人,連同那個狗屁組長在内,我都可以分分鍾送去見閻王。老子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你們這群螞蟻,我說的這句話,你信不信……”
這個身材矮胖的男人被吓得連連點頭,其它人甚至不假思索地跪了下去。普通人怎麽可能隻用一條胳膊,就輕輕松松地制服一個壯得像是黑熊的年輕人?在這間工廠裏,拳頭永遠要比道理更有發言權。
“既然你這麽厲害,爲什麽甘願聽從那群人的指使,你能救我們出去對不對?你能殺了組長,把我們所有人都救出工廠的,對不對?”
“我什麽時候說過,我是來救你們的了?”
程東淡淡地看着眼前跪倒在地上的衆人,眼神裏沒有半點悲憫的神采:“我有我的事情要做,如果你們願意配合我和這個小家夥演完這出戲的話,或許還有逃出工廠的可能。當然,不願意配合我的話,也随你們的便!”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全聽你們的,你們要做什麽,我們就做什麽!隻要能離開這間工廠,讓我們幹什麽都行!”
程東冷哼一聲,慢慢地把手重新縮了回去,“現在,回去幹活!翻砂倒膜,在那條紅皮狗回來以前,用玻璃、聚合纖維、高分子塑膠和石英分别做出一個25毫米的義眼毛坯。如果不給我惹麻煩,我或許可以保證你們能夠活到這加工廠垮台的那一天。”
明明都是一群被工廠欺壓的可憐人,他們非但不選擇自己團結起來,卻總是想方設法踩着同班上位成爲欺壓者的一員,在黑瞳和公司面前,工廠裏的這群穿着紅色或橙色衣服的家夥,又何嘗不是被欺壓的對象呢?
“上等人壓迫中等人,中等人憑借奴役下等人的方式頂替上等人……隻有下等人,永遠都是下等人。”程東記不得自己是在哪裏看到的這段話,隻是如今的他比任何時候都能更清晰地意識到:
每一個被壓在泥土裏舔食灰塵的普通人,都被【憑借壓迫就能崛起】的完全不切實際的幻想牢牢地釘在了社會最底層,能夠改變命運的,又怎麽可能會是他們!
那群可憐蟲終于開始緊鑼密鼓地工作起來了,程東重新把手插回了口袋,心裏同樣湧起了一絲酸楚:他自己,又和這群忙碌生活的螞蟻有什麽區别呢?
“喂,死瞎子……”小男孩在身後扯了扯程東的衣擺,語氣裏似乎滿是不情不願,“算我又欠你一個人情,你叫什麽名字?”
程東輕笑一聲,攤手揉了揉他的腦袋:“你就叫我死瞎子好了,畢竟我現在真的很像個瞎子。”
“我……”小男孩一把打掉了程東的手,叉着腰輕輕地揚起了他的小腦袋,“我叫安陽,我發誓,這個名字是真的!謝……謝謝你咯……但是你也别得意!就算沒有你,我也一樣能救出我姐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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