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你的娘!”一把折凳撞破玻璃,落到銀湯匙門外。屋裏屋外一個德行,安靜的像是從未有人存在過。
但事實上,整個中央廣場上空,已經被數不清的航拍機器人填滿。數十名鐵手銀面的全義體改造人,陣列在維納雕像的兩旁。距離他們不足五十米的地方,正是那間連匾額燈牌都在短路打火的銀湯匙酒吧。
現在每一幢高聳入雲的電子幕牆,都放映着這間酒吧門外的一舉一動,細微到煤灰一樣的黑雪在門角随風打着盤旋,細微到一隻蒼蠅剛剛穿過被擊破的窗戶飛出屋外,就被調查員陣列中的一個人用電漿瞬間擊成湮粉。
“天啊,你看到了嗎,這間酒館裏竟然會有蟲子!”
“據說聯邦已經近一個世紀沒發現過蟲子的蹤迹了。我的終端告訴我,蟲子,是這世界上最肮髒的動物,它們愚蠢且卑賤,總是攜帶着大量病菌。它們身上所攜帶的病菌,甚至可以摧毀人類幾百萬次。”
“這群惡魔分明是想利用那些可怕的東西殺掉我們所有人!”
“扯出他們的刻度,将它扔到岩漿和硫酸裏去!”
電子幕牆的彈幕上,人群中,每一個在手機屏幕的另一邊盯着直播的人,都在用盡畢生的力量詛咒着這間酒館的老闆不得好死。
【蟲子,是這世界上最肮髒的動物,它們愚蠢且卑賤,總是攜帶着大量病菌。】
這段文字僅在兩分鍾内就被轉發了二十多萬次。而轉發量最多的一段話,隻有四個字:
【殺了他們】
這是東壑聯邦近五十年來第一次進行如此有針對性的清剿活動,似乎霓虹市所有的人,都因爲那隻蒼蠅而對整個銀湯匙産生了極爲濃重的恨意。
城市裏的所有人都期待着調查員破門而入的那一刻,那棟小小的酒館裏面究竟裝着什麽樣的牛鬼蛇神,當他們的刻度被調查員扯出來的一刻,究竟是會求饒,還是會尖叫着拼命呢?
像是在期待着什麽大型的馬戲團表演,他們對此迫不及待又摩拳擦掌,雖然這件事實則與他們毫無關系。
并非所有的蟲子都會害死人,愚蠢才會。
一隻航拍機器順着玻璃窗的破洞溜進了屋裏,這家酒館光線昏暗,音響裏還放着幾個世紀前的爵士音樂,三五個男男女女聚在酒吧的台案附近,默不作聲,像是被灌上水泥的雕塑。
“想拍點什麽,我們是怎麽被那群狗東西弄死的?”
航拍機器人似乎被什麽人抓在了手裏,鏡頭一陣天旋地轉的搖撼,落到了一個圓臉大耳的歐羅巴人身上,“現在有多少人在看直播,一萬?十萬?幾百萬?一群躲在神經網格後面的臭蟲,你們又能好到哪裏去,無非是趴在義體改造腳下的爛泥罷了!”
鏡頭裏的影像再次變得天旋地轉,在重重地撞到中央廣場的黑雪上之後,變作滿屏雪花。
【距清繳,還有十五分鍾】
酒館裏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在了高樂身上,這個衣着複古的人工智能卻好像斷了電一般,直愣愣地盯着窗戶上的那個破洞出神。
“老闆,做點什麽,這是你的店!”一個大腹便便的歐羅巴女人大呼小叫道。
高樂把自己的臉藏在酒架之下的巨大陰影裏,看不清表情:“我可以給你們打開後門,或許他們并不知道這裏還有另一個通道。”
“你去找李申好不好,李申不是我們中央城區的負責人嗎?或許他能幫我們。”伊甸園之眼,是這些人最後的希望。
高樂并沒有理會衆人,他在努力地擦幹淨所有的杯子和酒瓶,等他把這些東西擦幹淨以後,又開始反複地擦拭桌子和椅子。他把一大堆紅紅綠綠的酒精飲料擺弄過來,又擺弄過去,似乎已經完全沉浸在永無盡頭的清洗工作中。
一個精壯的亞裔男人撥通了耳内電話,良久的沉默過後,他表情陰郁地告訴大家:“李申那家夥已經關機了。”
【距清繳,還有五分鍾】
“李申說過他會保護我們的,他就不擔心在這個時候逃跑,會影響伊甸園之眼在别人心中的地位嗎?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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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是口口聲聲地宣揚自己是反公司陣營嗎?爲什麽要在這個時候玩失蹤,這群膽小鬼!”
“還有程東呢,對,程東不是聲稱自己是中央城區最偉大的拾荒者嗎?禍是他闖的,他不該爲了這件事負起責任嗎?”
人群一會喊着找李申,一會又開始埋怨着程東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爲什麽會得罪手公司這種災星。後門的方向,卻已經傳來一個極其微弱的“咔哒”聲。
高樂依舊頭也不擡地擦試着酒杯,語氣也異乎尋常的波瀾不驚:“程東也好,李申也好,他們都和這家店沒關系。就像你們說的一樣,這是我的店,我的事,我自己解決。後門已經幫你們打開了,你們沒必要爲了這家店而被手公司摘掉刻度,更沒有必要爲一個人工智能而失去記憶甚至性命。所以,你們還是走吧。”
剛才還吵吵嚷嚷的衆人,一下子變得安靜下來。大家面面相觑,随後又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落回高樂的臉上。
中央廣場上冷冽的射燈暫時割開了酒館裏面的黑暗,衆人借着這短暫的光亮,總算看清了高樂埋在細密碎發當中的那張蒼白而瘦削的側臉。
在往日爲什麽從未有人注意到,這個全聯邦碩果僅存的人工智能機器竟然是那麽小小的一個,瘦小的像是一名仍在青春期的孩子。
“我隻是要去陪我的那些朋友們了。早該被銷毀的我,竟然在聯邦生活了這麽多年,竟然還真的開了家店,我應該是賺到了吧。你們走吧,用不着陪我等死。”
【距清繳,還有兩分鍾】
隻是因爲高樂的身份是個人工智能,所以大家才會将他忽略?
恐怕正是因爲大家已經把高樂當做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所以才會把他忽視掉吧。
人類不正是這樣嗎,人類難道不是經常遺忘掉身邊的家人嗎?
高樂是個比人類更像人的人工智能。
高樂是家人。
台案上擺滿了格式各樣的烈酒,隐藏在酒館裏各個角落的機槍,已經全部對準了所有的門窗。
高樂的手中捏着一枚打火機,這是他爲手公司準備的最後一份禮物。
一杯由全部烈酒所調配,以整間酒吧做酒杯的,火焰雞尾酒。
“你們還不走嗎?”高樂的聲音開始發顫,他的确已經做好了戰鬥的準備,但是他從未真正地嘗試過反抗公司,也的确從未參加過真正的厮殺。
他在怕。
“你說的沒錯,這件酒館是你的不假……”酒客們紛紛抄起了地上的折凳、椅子或者滅火器罐,偏偏沒有一個人打算從後門逃走,“但這間酒館也是我們的,拾荒者們都是爛命一條,往後的日子如果沒有酒喝,倒不如死了痛快。”
“這間酒館就是我的刻度,沒有記憶,和死掉有什麽區别!”
“總而言之,我們留下,一起和那群半人半機器的怪物拼了!”
【距清繳,還剩最後一分鍾,下面開始讀秒:59……41……】
“用不着倒數了,今天這裏沒人會摘下刻度,也沒人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朋友讓你們銷毀,來啊,拼個你死我活!”
【朋友?】
一道灼熱的藍光帶着刺耳的尖嘯,将銀湯匙粗糙斑駁的鐵門熔開了一個面目猙獰的大洞。
洞外燦爛的霓虹之下,幾十個調查員之中立刻傳來了一聲堅定而不帶絲毫感情的高呼:“上臂刃,銷毀人造體,回收人類刻度,生死不論!”
一聲令下,猶如戰号吹響。臂刃彈出,那幾道調查員的身影如鬼魅一般,極速沖向這間渺小的酒館。
不知是從哪裏扔來的煙霧彈,刺眼的白霧讓所有人淚水直流,不停地打着噴嚏。這群從未經曆義體改造的拾荒者,在衆多調查員的眼裏,甚至比剛剛出生的嬰兒還要脆弱。
高樂幾乎是在煙霧蔓延的同時就打開了屋頂所有的消防噴淋頭,數挺機槍也在此時毫無保留地對着那群調查員傾瀉彈藥。
金屬所特有的腥味在積水中變得異常濃重,濃煙消散的時候,已經有一位客人倒在了血泊當中。他的身體被鋒利的臂刃割成了兩半,後頸處也被人掏出了一個張牙舞爪的血洞。
調查員與這群拾荒者的厮殺當然沒有因爲濃煙的散卻而結束。濕淋淋的水汽砸在地上,砸在刀尖,砸在所有人濕淋淋的衣服上。像是幾個世紀前上演的武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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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兩個不同陣營的江湖門派正在大雨滂沱的夜晚,進行着不死不休的決鬥。
在高頻震動的臂刃之下,拾荒者們手中的【武器】就像是豆腐般不堪一擊,這些粗糙得連武器都算不上的折凳、滅火器罐剛剛觸碰到高頻震動的刀刃,就立刻被撕得粉碎。不過這群人還有手,還有嘴,還有牙。高樂看到那個大腹便便的歐羅巴女人用力地撕咬調查員的脖頸,看到那個瘦小的亞裔男人用手裏的短刀瘋狂地刺擊着全義體改造者那子彈都難以擊穿的胸甲。
他眼睜睜地看着酒館裏爲數不多的客人一個又一個地倒在血泊裏,像是枯樹上飄落的葉片,沉默且無聲。
這座城市在那次核戰争之後,就已經沒有植物了。機械,記憶掠奪,和永不熄滅的霓虹。
這座城市裏最爲缺少的,就是方才倒下的一個又一個柔軟的生命。
高樂覺得自己的鼻子酸得難受,渾身的電路像是過載一樣地灼熱。他的眼睛裏開始有大量的不知名的液體湧出,這種感覺極其微妙又極其痛苦,他似乎終于理解了人類所謂的心痛與絕望究竟是種怎樣的體驗。
視頻彈幕中的人類在歡呼,在直播當中親眼見到屠殺活人,要遠比銷毀一個類人機械體刺激得多。
而高樂,終于彈開了煤油打火機的蓋子,對着距離他最近的航拍機器人,将嘴角勾起了一彎最爲柔和的笑容:“你們以爲和這群機械傀儡站在一邊,就真的可以變成他們了嗎?别忘了,你們才是真正的人類啊。”
這枚打火機并沒有被如期地抛向天空,數十柄電漿槍已經在這之前将高樂的軀體打爛,一枚玻璃球大小的義眼,砸在桌子上,随後又被彈向了酒吧的其他角落。
衆調查員用臂彎把臂刃上的血迹揩幹,踏着一地殘缺不全的肉塊,把倒在地上,橫七豎八的椅子擺好,坐穩,直直地盯着中央廣場那片空曠的水泥地面。
他們原本可以直接用手裏的電漿槍結果了銀湯匙所有的【反叛者】,然而這樣做顯然會讓戰鬥變得乏味且枯燥。
他們在等人,等程東回來送死。
所以程東來了,氣喘籲籲,面無血色。他的身體還并未從剛才的那場戰鬥中恢複過來,如今看着被鮮血染紅的銀湯匙,他隻覺得自己的喉嚨裏被人塞進了一塊石頭,鹹腥又幹澀。
高樂在哪?這間酒吧對他那麽重要,他不可能舍下酒吧自己逃走。
他死了嗎?
“這家夥就是聯邦頭号在逃犯對不對?殺了他,像是殺了那群叛亂者一樣,把他碎屍萬段。”
“公司威武!這間酒吧果然是那個惡魔的老巢,拔出他的刻度,讓他下地獄!”
“惡魔?我?”程東嗤笑一聲,擺了擺手,“無所謂了,喜歡叫什麽随你們。”
他盯着電子幕牆的每一條彈幕,盯着銀湯匙裏面的每一位調查員,一字一句道:“今天在場的所有人,包括隔着機械眼觀看了這場屠殺的垃圾們。不管你是男人、女人,是老人還是孩子,老子都會找到你的家,親手扭斷你和你們家人的脖子,捏碎你們的刻度,讓你們好好見識一下,什麽才叫真正的惡魔。”
衆調查員的臉上仍舊無悲無喜,電子音從人群中傳來,帶着電流刺耳的嗡鳴聲:“阿爾法,你比預計整整遲到了五分三十二秒,事不宜遲,還是讓我們快速進入測試環節吧。如果你能在十五分鍾内,毫發無傷地将這三十名【械傀】擊倒,公司上層會十分願意将你回收,并赦免你從前犯下的所有罪孽。”
“第一,我不是阿爾法,也不會配合你們的什麽狗屁測試……”
程東一面摘下了自己的口罩,一面揚起了自己的拳頭,腳下的步伐變得越來越快。
“第二,我并不想加入你們的狗屁公司,從前不會,現在更不會。
第三,我現在隻想把你們的腦袋一個一個地扯下來,因爲你們定不了我得罪,我才是你們的審判者!”
話音一落,那隻鐵錘一樣的拳頭便硬生生地砸在了一個調查員的鼻梁上,巨大的沖擊力,立刻将那顆義眼擠出了械傀的眼眶。
此時,在酒館的某處幽黑的角落裏,突然傳來了高樂的聲音。
“程東,你這個殺千刀的混蛋!快把我旁邊的這顆眼睛踢走,我可不想到時候你把我當成義體廢料給扔掉。我在酒架的下面,你可千萬别踩到我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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