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碼頭甚至沒有船隻停泊。
延伸出陸地的渡闆已經因爲多年的棄置而變得陳腐又污濁,在它的延展線以外,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這裏似乎連燈塔都沒有。”
程東定定地望着海天一色的漆黑的遠方,怅然若失。
這裏沒有打鬥過的痕迹,但凡是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個碼頭至少已經被人棄置了二三十年。早已因爲脫水而幹癟腐敗的藻荇和淤泥像是長在木闆上一樣,硬得像是石頭,帶着死一樣的灰白。
圈套。
“這裏是不會有船的。”一個沉悶沙啞,帶着金屬摩擦的聲音從程東身後響起。
全義體改造者,程東甚至不必回頭也猜得出身後的人是誰——記安局。
所以他隻是定定地看着那片黑暗出神:“嗯,這裏恐怕很久都沒有船來過了。”
“恐怕你并沒有理解我的意思。”背後的聲音由遠及近,那個男人徑自走到程東的身邊,理所當然地坐在渡闆上,擡手指着程東眼前的黑暗,“那裏根本沒有水,所以也不可能有船。”
“那裏不是海?”程東顯然難以相信,一個沒有水的碼頭,它存在的意義會是什麽。
“那裏當然不是海。”
這個亞洲裔模樣的全義體改造人的表情仍然沒有絲毫變化:“就像是整個東壑聯邦,根本沒有另一座其它的城市一樣。”
程東隻覺得一陣心血翻湧,像是被扔進了北冰洋刺骨鹹腥的海水中,從頭到腳的冷:“你什麽意思!”
“幾個世紀前的那場核戰争,幾乎毀滅掉了這世界上的一切。如今你沒辦法在這座城市裏看到樹,聽到鳥鳴,或是什麽其它在古早的書籍裏記錄的生機勃勃的東西。因爲那些東西都已經随着當年一輪又一輪的核彈頭傾瀉而消失了。東壑也好,西丘也罷,所有的人類最終都敗給了自己所創造的槍炮。戰争從來都沒有赢家,或許我們唯一的勝利,就是留下了這座城市。這座被鹵素燈和發光二極管所充斥的,無聊透頂的城市。那片黑暗的盡頭,隻是更幽深的黑暗罷了。至于這個碼頭,你就把它當成吊在驢子面前,永遠也吃不到的胡蘿蔔好了。”
【投影,投影,義體改造和光榮進化!】
不知怎的,回想起這座城市,程東腦海裏所浮現的僅有的畫面就隻有這些。
他看着那個還算壯實的男人沉默的背影,突然沉聲道:“你是來抓我的?”
那個人依舊坐得安穩:“是。”
“你是記安局的人?”
“是。”
“是李申叫你來的?”
那個義體人終于回過了頭,漆黑的眸子,和淩亂的卷發:“我不認識李申,黑瞳和公司有一場交易,公司叫我來改革碼頭取一樣東西,并且告訴我賞金就在這裏。”
程東冷笑:“賞金恐怕就是我。”
義體人點了點頭:“可是我不知道他們要我取的貨是什麽。”
“是一條魚,”程東拍着自己的肚皮,向那個義體人眨了眨眼,“剛剛被我吃了。”
“這麽做很聰明,我喜歡和聰明人聊天。”義體人拍拍褲子坐起來,朝着程東遞出一隻手,“等下恐怕有場硬仗要打,所以我們爲什麽不聊一會呢?我們甚至可以去城裏喝杯酒,我叫日丹。”
程東饒有興緻地看着那隻被仿生皮膚包裹得毫無瑕疵的手掌,輕輕地挑起嘴角:“依沃夫三型追獵式前臂,裝配銜尾蛇高頻切割螳螂臂和點四五口徑喀邁拉槍管五部,掌心恐怕還被加裝了一個噴火裝置,或是二十毫米單臂榴彈發射器。公司的做工就是比我們這群拾荒者要精細得多,這條手臂做得簡直和真的一樣!”
他喜歡眼前這個義體人的性格,在這個名叫日丹的調查員身上,程東似乎嗅到了一種極爲親切的味道:不拘小節,也沒有其它義體人那種深入骨髓的優越感。他們兩個人本就素不相識,如果不是因爲這個交易,兩個人甚至根本沒有動手的理由。
想到這裏,程東愈發地覺得人類莫名其妙。
再次抓上那隻仿真機械手的時候,程東又忍不住要對公司揶揄兩句:“全義體改造,簡直太棒了!像是拼積木一樣地把人湊起來,噼噼啪啪,變形金剛!”
日丹甚至笑得比程東還要大聲:“幾個世紀前,人們構造機器服務人類,幾個世紀以後,人們把自己變成機器。天呐,光榮進化,這絕對是有史以來最蠢的發明。”
遠方市中心的盛世大廈點亮了自己的電子幕牆,像是數以萬計的鹵素燈管同時通電那樣,巨大的嗡鳴聲好似遮天蔽日的蟲群在震動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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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沉浸在黑暗中似已沉睡的城市,瞬間被蒼白的燈光照亮。
站在碼頭上,遠遠地回望那座城市。
程東看見一座又一座漆黑又巨大的屋宇,像是陰沉又詭谲的尖塔,高聳入雲。樓層的尖頂穿透晦暗的雲幕,直達看不見盡頭的深空。
盛世大廈蒼白的電子屏幕上,又播放起了新一輪的義體更新業務。關于他的通緝懸賞,似乎已經被撤下了。
在遙遠的鋼鐵叢林那頭,傳來了一陣又一陣語音不詳的歡呼。
人們不知道爲什麽而慶祝,隻是因爲所有人都在慶祝。
“你似乎并不喜歡和人打架。”程東借着光亮又看了看渡闆的盡頭,蒼白的光缥缈無依地伸向遠方,最終還是消失在一片更濃重的黑暗裏。
那裏的确沒有海水,隻有深不見底的黑暗。
日丹同樣在望着大廈的電子屏幕出神:“我的确恨透了戰争,或者說,恨透了公司。”
現在的東壑聯邦沒有太陽,是字面意義上的【沒有太陽】,厚厚的雲層沒日沒夜地覆蓋在霓虹市的上空。
每個人做的事情,似乎都變成了一種可笑的信仰——爲了光明,點亮霓虹。
在浩瀚的星河當中,太陽隻是一抹小小的蠟燭,黑暗才是永恒。
程東想到這裏,不自覺的嘲弄般地笑了笑:“那你爲什麽要成爲他們的人?”
“我不知道啊。”
日丹歎了口氣:“在我清醒了之後,就已經是手公司的一員了。大腦裏面被填滿了一大堆不屬于我的記憶和知識,而關于我自己原有的記憶,卻無論如何都記不起來了。或許在我睡覺的時候那些已經被删減得支離破碎的記憶殘渣,才會以夢的形式來提醒我自己究竟是誰吧。我隻記得,我在接受光榮進化前似乎有個兒子,而我,似乎極爲反感義體化改造。”
“就像那條魚一樣。”
程東指了指自己後腦上的【刻度】插口,“那條魚裏面存放的,就是我的記憶片段。你要取的貨,是我的記憶。我甚至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那張閃存卡裏什麽都沒有,除了一個模糊的人影,那是個讓我看起來很熟悉的女孩。”
“看來對【他們】而言,你要比想象中重要。”日丹插着口袋,轉身看着程東的臉,“被删掉的記憶是很難複原的,好比是我。過了這麽多年,我依然沒辦法從夢境裏獲得更多有關于自己的信息。我隻能依稀地記得一個人名,叫安德魯”
“安德魯?你是北部的人?安德魯是你兒子?”程東的眼睛在冒光,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
日丹的臉色卻突然變得很奇怪:“你認識他?”
“何止是認識!”程東興奮地一把攥住了日丹的胳膊,“你兒子一個人跑到銀勺子尋求幫助,是我親自把他送回家的。北城區的一間複合式公寓,52層,金屬防盜門,對聯和福字。”
最後的一大段話,日丹竟然也不自覺地和程東共同念叨了出來。他的表情已經從古怪而變得歇斯底裏,他的嘴唇發白,聲音也開始顫抖:“那個孩子叫安德魯?他是我的兒子?”
程東的臉色并沒有比日丹好上更多,一個失憶的父親,遇到觸犯了聯邦公約的兒子,這樣的結局并不難猜:“你已經去過了?”
“公民無權私自藏有記憶數據,這是霓虹市最基本的法律。”
日丹哆哆嗦嗦地從兜裏掏出兩枚【刻度】,那小小的黑色金屬片上,還沾着暗紅色的血痂,“全義體改造後,不單單要被公司清除記憶,還要被重新裝配軀體和五官。怪不得我不記得他,怪不得他認不出我……”
這個曾經最痛恨手公司,并期待通過義體改造而進行武裝抗議的父親,親手殺掉了自己的孩子。
“爲什麽是你?”市區裏歡呼的聲音越來越大,程東不得不提高音量。
“我殺了他們母子兩個,我親手把【刻度】從他們的脖子裏扯了出來……”日丹半跪在地上,聲音更咽而顫抖,似乎想要将自己體内的某個記憶大口嘔吐出來。
然而作爲純義體改造者,他身上百分之九十的器官已經全部由金屬替代。他吐不出任何東西,也流不下半滴眼淚。
義體化,或者說機械化并不能創造人類。他們不是人類,是被改造成機器,任人驅使的工具。
程東難以想象會有多少記安局中層成員經曆過這樣的記憶清除工序,恐怕他們每個人的雙手,都沾着自己親人的鮮血。
日丹的兩顆原本散發着微弱藍光的義眼,這時已經變得黯淡又沉默。
他應當去找公司報仇的,至少他應該奪回自己作爲父親的最後一份尊嚴。
程東在心裏默默地念叨着。
一陣微弱的關機聲,在嘈雜的歡呼中猶如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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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刺破了程東的耳膜。
日丹原本半垂的頭顱,此時正沖着程東緩緩地擡起來,他的表情突然因爲某種巨大的痛苦而變得極爲扭曲,他幾乎是掙紮着說出了六個字:“老鷹、控制權、跑!”
那兩顆義眼所散發的光芒,此刻就像是水面上破碎的氣泡,以微不可知的聲音消散,堕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與之同時,日丹的兩條胳膊像是被無形的線緩緩提起,十根手指的第一個指節幾乎在同時向上翻開,掌心處的兩個巨大的空洞也伸出了兩挺黑洞洞槍管,刺鼻的煤油味瞬間籠罩了整個碼頭。
【類生命體系統關聯已達成,殲滅任務執行中】
【鷹之所望,蒼生慕仰】
老鷹,整個霓虹市最大的網絡信息處理中心,公司的王牌。
每個義肢在問世之前都會經由技術科打上【老鷹】的鋼印,他們可以随時讓任何一個人的機械義體宕機,也可以随時奪取任何一個義體的最高控制權。
被改造成機器的人類,無論是記憶還是軀體,都已完全屬于公司。企圖憑借義體改造而颠覆公司對城市的統治,又怎會可能如願。
鷹與兔,貓與鼠。
無需多言,相逢即死鬥。
【清洗開始】
程東不知道這段電子音是從日丹哪個部位傳出來的,兩團巨大的火球便已經摧枯拉朽地從日丹的掌心中噴湧而出。
熾熱的火焰裹挾着程東的軀體噼啪作響,沒有歇斯底裏的慘叫與哀嚎,在那團湧動着的灼熱光芒之中,甚至分辨不出程東的輪廓。然而日丹卻并沒有就此停手的打算,兩柄螳螂刃從他的小臂上彈出,帶着巨大的嗡鳴刺入了火焰深處。他可以感受到刀鋒切開皮肉,嵌入骨頭中的暢快感,他甚至可以感到程東的心髒在刀尖之上一點一點地停止跳動。
老鼠永遠都是老鼠。
【清洗任務結束,r-4237-ts義體意識清除,等待回收……】
電子音的古怪通訊聲戛然而止。
在那團本該陷入沉默的火焰中,日丹竟然聽到了一聲口哨。
“我們是人,那個家夥的名字是日丹,别用番号稱呼我們好嗎?”
這個人怎麽可能活着!
日丹的機械體迅速後撤,卻被火焰中深處的兩隻焦糊的手死死地鉗住胳膊,随後那團烈火之中沖出了一個渾身散發着焦臭的火人,用他那燃燒着的頭顱重重地叩在日丹的前額上。
一下、兩下、三下……火人似乎不知道疼痛,硬生生地用這近乎慘烈的野蠻手段,把日丹的頭顱撞癟,牙齒撞掉,一顆義眼被直接撞飛出眼眶。
日丹的兩條機械臂再次彈出高頻震動的螳螂刃,卻被火人搶先按下,他的兩肩被火人惡恨恨地壓在地上,随後機械臂被連根撕了下來。
“老鷹是吧,洗幹淨脖子,等着我殺光你們。”
火人的語氣陰冷而沙啞,帶着不容置疑的肯定。遠在公司操控者日丹機體的老鷹,竟也不自覺地在心裏一陣惡寒。
那男人爲什麽殺不死,莫非他也是義體人?
但很快,這隻老鷹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測。面前巨大的電子儀器上正顯示着一個驚人的數據,日丹的機體能量數值迅速減小,就仿佛裝滿了水的鐵桶,被人暴虐地戳出了一個大洞。從他那碩果僅存的義眼之中捕捉到的最後一段視頻資料裏,火人幹癟的身體像是氣球一樣逐漸變得飽滿,然後通訊被迫中斷。
他們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的記憶,在你們那裏吧!”
程東煩躁地把日丹已然報廢的機體扔到渡闆下面,公司擁有整個東壑聯邦所有人的記憶,他的家人,那個女孩,和自己究竟是誰。所有的答案都隻能靠找到公司來實現,如果說【黑瞳】當真和公司有着某種交易的話,或許找到他們的行蹤,就可以找到公司的确切所在,甚至還可以搶來更多對自己有價值的記憶閃存資料。
此時城市的上空又突然傳來了震耳欲聾的警報聲,巨大的電子幕牆上顯示出一副航拍的畫面:市中心的中央廣場上聳立着巨大的維納雕像,二三十名全副武裝的調查員将一所酒吧團團包圍:
【具可靠線索,殺害衆多調查員及平民的惡魔程東,就藏身在這個名爲銀湯匙的酒吧當中。現聯邦已經集結上帝之手的近三十名武裝調查員,準備對其展開逮捕行動,爲了保障居民們的合法權益,聯邦決定,将清洗銀湯匙酒吧内的所有違法人員,還大家一個太平安定。贊美不滅霓虹,贊美掌舵人維納!】
一陣憤怒的大吼,接着又是振聾發聩的歡呼。
他們明明知道我在哪,爲什麽要去摧毀銀湯匙?莫非,他們擔心那裏有什麽不該被我知道的秘密?
該死的上帝之手,老子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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