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險的西丘人再次向我們偉大的聯邦進行了兇狠的反撲,在印度洋北岸……”
霓虹市的上空回蕩着擴音喇叭無休止的聒噪,程東摘下手套掏了掏耳朵,看着無數聳立的高樓中那僅剩的一小片勉強可以稱得上是天空的區域:寂靜、漆黑,像是沉積了千年,散發着惡臭的死水。
那裏沒有一點飛機駛過的迹象。
他低下頭,重新把手套戴好,低聲罵了一句:“騙子。”
五光十色的霓虹将這座永夜無光的城市照耀得璀璨而又奢華。又下雪了,這些煤灰一樣紛紛飄灑的黑雪,算是霓虹市另外一個與衆不同的象征。即便大多數人會在街上帶好口罩,塵肺和呼吸道疾病在這裏依然是最常見的病症。
“哦,那些該死的西丘雜碎!上一次核戰争的教訓還沒吃夠嗎?”一個亞洲裔模樣的老人操着并不流利的漢語,與程東擦身而過。
即便老人已經走遠了,程東卻似乎仍能聽到他那沒完沒了的咒罵聲:“沒有淡水,沒有陽光,隻有這些惡心的煤灰和大霧,全都拜那群瘋子所賜!該死的西丘雜碎,該死的核武器對轟,一切都是那些該死的物理學害的!”
人們如今習慣性地把遭遇到的所有磨難,都推卸給幾十年前的那場核戰争,雖然這座城市早已沒有了那場浩劫的親曆者。
他們想當然地迷信着擴音喇叭所播報的一切信息:他們相信,如今遍布城市的義體化改造和記憶共享公約,都是聯邦爲防止戰火重燃所做的準備。
從出生開始,每個人的後頸都會被【公司】嵌入一個卡槽,那枚被稱爲【刻度】的不起眼的小卡片從這時開始,就會像水蛭一樣寄生在人類身上,一刻不停地抽取着大腦中所有的記憶。
程東的卡槽是空的。
他在東城區醒來的時候,就已經成了這個樣子。沒有刻度,沒有記憶,沒有家人。他幾次三番地懷疑,自己的刻度或許正是被東城區的某個拾荒者搶走了。
他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連續獵殺無數位在東城區出了名的拾荒者,甚至摘除了五名聯邦調查員的刻度。
即便如此,他還是沒能尋回半點和自己有關的記憶殘渣。整整三年,仍舊一無所獲的他,卻成了霓虹市裏數一數二的【記憶獵人】。
在腦幹終端接到委托的前幾分鍾,這個梳着寸頭的亞裔男人正潛伏在城東記憶采集點附近,插着口袋,安靜地注視着緩緩向前蠕動的人潮。他不清楚在那群人裏是否有他需要的東西,他隻覺得這些眼神炙熱的家夥蠢得可憐。
憑什麽要把刻度交給那些謊話連篇的家夥。
沒有記憶,沒有家人,那和機器有什麽兩樣?
這座城市裏,沒有腦子的家夥有很多。可即便如此,他的目标也不會選定在這群百姓身上,他要打劫的是公司放置在東城的記憶收集站。
如果不是因爲那條突然冒出的賞金任務,他此時恐怕已經被幾十名全副武裝的【記安局】調查員團團包圍了。
像是【黑瞳】這樣的大幫派,很少會專門對一個獵手發出懸賞指令。這次的任務看起來很簡單:今日第十五次廣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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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去工業街59号接貨,三日後第五次廣播之後,抵達改革碼頭交付任務,賞金五十萬威廉。
沒有接頭人信息,沒有具體接貨地點,甚至連貨物資料都沒有。
很明顯,這是批急于出手的黑貨。
可他們爲什麽要把接貨地點選在這呢……
程東現在就站在工業街59号的門口。
這是家規模不小的海鮮批發市場,超市的門臉正中懸挂着巨大的六邊形标志:五指并攏,掌心正中嵌着一隻半張的眼睛:
這是聯邦最大的财閥集團,上帝之手的會徽。
霓虹市到處都印着這種徽志,大到腦幹終端,小到柴米油鹽,上帝之手無處不在。這群住在城市上空的财閥将所有民間的商業行爲【違法化】,獨自掌握着整個聯邦最主要的經濟命脈,無論依托什麽樣的方式獲取資源,最終的經濟流向,還是會回流到公司高層的錢包裏。
資本便是權利。
上帝之手在整個霓虹市,俨然已經成爲了聯邦和法律的代名詞。
“那群家夥還真會選地方!”程東把口罩向上提了提,讓自己的臉盡可能多地藏在陰影當中,兩手插着口袋,擡腳跨進了海鮮市場的大門。
一股令人作嘔的魚腥,立刻撲面而來,他讨厭魚腥味。
“這就是我們霓虹市最大的海鮮批發市場,老鐵們自己選擇今天主播要生吃的東西,沒點關注的點個關注啊!帶殼生吃面包蟹?那可就……感謝【愛你1984】的打賞,今天晚上就直播生吃面包蟹!”
“我太爺爺說,當年西丘和咱們聯邦打架那會,霓虹市是主要作戰區域,就在這個地方,咱們用一個團的兵力活生生殲滅了敵人兩個師……”
“這樣大哥,主播在這給你吼個麥吧!來一段【被淹死的座頭鲸】好不好,來來來關注走一波啊!”
在仿生人量産化的今天,人類的工作優先級被大量壓縮,直播與娛樂變成了人類僅有的謀生手段。在擴音喇叭的廣播中,這樣的生活被說成了是人類在新時代最理想的生活狀态。
是否真的【理想】,程東說不上來,他隻知道霓虹市的每一個人都在拼命地直播,卻依舊隻是忙碌糧食與生活的螞蟻。
能有資本到海鮮市場選購食材的人并不多,這其中的大多數都是城裏叫得上名字的主播。市場裏每隔五米就放置着一塊led窄屏,屏幕上滾動播放着公司生産的新型義體廣告,一個日本藝伎打扮的黑齒女人,對着鏡頭前的空氣張牙舞爪地扭動着腰肢,熒幕下方用豔麗的霓虹色寫着一串大字:
【上帝之手新款n52合金脊柱,堅實耐磨,欲購從速。】
“唉,我說你買不買!”
這聲斷喝立刻引得衆人側過頭去,一個攤位前,有個商販正指着自己的一缸魚對着個黑衣男人叫罵:“你不買就别在我缸裏攪和,魚都讓你禍害死了我還咋賣給别人?”
“贊美不滅霓虹!”
黑衣男人随意地把漁網朝缸裏一丢:“你的貨是新的嗎?”
魚販冷哼道:“我這是活鮮,哪有什麽新的舊的!”
黑衣男人點了點頭:“你這有紅色的石斑魚嗎?”
似乎是從男人的話裏捕捉到了他買魚的意圖,魚販的面色稍稍緩和:“你說的是東星斑吧!不明白的話你早點問我啊,這一缸是老鼠斑,你來屋裏吧,要多大個的?”
黑衣男人并沒有跟着魚販進屋,依舊站在那缸老鼠斑前面,突然把聲音擡高了一個八度,似乎有意讓所有圍觀的人都把他的話聽清楚:“你這有紅色的老鼠斑嗎?”
“紅色的?老鼠斑?”魚販皺眉,“你這人有毛病吧,老鼠斑哪有紅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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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男人絲毫不在意魚販語氣中的憤怒,依舊用不疾不徐的語氣高聲道:“你這老鼠斑多少錢一斤?”
“五百威廉一斤,要不要?”魚販似乎料定了男人不會買魚,此時已經拿着抹布搞起了衛生,從頭到尾連眼睛都沒擡一下。
黑衣男人則是依舊态度誠懇地盯着那缸魚:“一斤三十六威廉,賣嗎?”
“快滾,要不是礙着公司的規定,老子早就打死你了!”魚販的呼吸聲明顯粗重了很多,拿着抹布的手也暴起了青筋,“别敬酒不吃吃罰酒,吃不起魚就趁早滾蛋,再啰嗦一句,我現在就把保安叫來!”
黑衣男人竟然也沒反嗆回去,乖乖地轉身就走。
詳細的接貨信息到現在也沒有發送到程東的腦幹終端。那個黑衣男人方才胡攪蠻纏的舉動,是不是在向市場裏的某個人暗示什麽東西。
莫非他就是那個接頭人?
看熱鬧的衆人作鳥獸散,程東才不動聲色地移動到那家商鋪門前。魚販還在因爲剛才的事情而憤怒不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程東,語氣裏帶着明顯的餘怒:“看點什麽?”
程東沒說話,靜靜地蹲在那缸老鼠斑前面,抄起了剛才被黑衣男扔掉的漁網。
漁網的木質把手上沒有什麽值得留意的地方,把手底端沒有特殊徽志,纏繞在上面的黑色膠帶也沒有被噴塗什麽防水性質的記憶噴霧。那個黑衣男子方才的舉動似乎僅僅是爲了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又或者……那男人隻是一個無事生非的混蛋?
沒等程東把手裏的漁網扔到缸裏,反倒被魚販搶先奪了過去,“你買不買,不買别在缸裏攪和,今天碰見的都是什麽人,我這缸魚都要讓你們禍害死了!”
魚販一面罵罵咧咧地甩幹漁網上的水,一面把漁網重新放到擺着賬本台曆的貨架上。貨架濕漉漉的,淡淡的魚腥味像是一根無形的鐵線,惡狠狠地穿梭在程東的鼻腔裏,勒得他的腸胃不住地痙攣。
“作爲反公司的首腦機構,黑瞳爲什麽要把這批貨放到自己對家的手裏?除非這些貨,本來就不是他們的。”
黑瞳曾幾次三番地向程東抛來橄榄枝,但終究是被他以各種各樣的借口打發了。事實上他并不在乎這座城市會朝着什麽魔幻的方向發展,他不在乎義體改造和記憶共享會如何侵蝕掉霓虹市的文明。
他隻是想知道自己是誰,自己的家人又去了哪。
“算盤打得真響。”
用重金爲餌,叫一個不願歸順自己的不确定因素,去對家的手裏搶奪一樣自己需要的東西。無論事成與否,對自己都是極爲有利的計劃。
隻可惜,程東并不是那種可以被歸爲計劃内的家夥。
他不準備離開這裏,也不準備把貨交還給黑瞳。
既然你們選擇黑吃黑,那就别怪我通吃了。
這裏随時随地都會有記安局的人出現,黑瞳的人卻并不知道他心裏的算盤,程東當然明白此時應當對誰表現得更爲順從。
他面露狐疑地轉身,像是個在超市裏和母親走散的孩子,就在此時,他的視線終于撞見了那個黑衣男人的身影。那男人背對着他,正摩挲着手公司的徽志,确切地說,他是在摩挲那個掌心裏的眼睛。
似乎是捕捉到了程東的目光,男人緊了緊自己的圍脖轉身就走,自始至終都沒看過他一眼。
他是在告訴我,自己是黑瞳?
新貨、紅色老鼠斑、毫無誠意的殺價……三十六元一斤?
程東擡頭看了眼這間魚販的攤位号:他是在告訴我新貨是條紅色老鼠斑,放在三十六号攤位?
這就是黑瞳給我的接頭暗号,他們要我送的貨……是一條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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