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清秋自然不會讓那些孩子們在夜半就讀書,可晨課終歸是免不了的。
私塾裏,孩子們一臉生無可戀的坐在桌前,看着朝先生剛剛分給他們的那本新書。
書上的墨迹還沒淡去,仔細嗅一嗅,還能聞到書上的墨香。
這些孩子都讀書還少,隻是勉強能看出這本書與朝先生之前給他們的那本書有些不同,至于不同在哪裏,他們又說不出。
他們之中,林任讀書最多,他把手中的書翻了翻,自然看出與之前的書相比較,這本書的内容更簡單了些。
隻是書中言語雖然簡單,卻也不是那些假大空的聖賢道理,而是将一個個道理蘊含在小故事之中,顯然更适合給這些年紀尚小的孩子們啓蒙。
自然就是當初趙先生贈給朝清秋的那本書。
朝清秋也把這本書從頭到尾的翻看過,确實要比他帶來的那些書更好些。
沒辦法,他這次來本就是爲尋人而來,沒想到會在這裏耽擱這麽多時日,所以這幾日他連夜将這本書抄錄了幾本。
還好書本就不厚,如今私塾裏的學生也不多,人手一本也勉強足夠。
最前面的劉滿翻了翻書,舊書新書都被他擺到一起,攤放在桌上。
新書看着倒是不錯,隻是這書上的許多字都是它們認識他,可他不認識它們。
“朝師父,讀書有什麽好的,滿嘴之乎者也,可連一個壞人都對付不了。難道我們讀會了書,日後要用嘴說死那些欺負我們的壞人不成?哪裏比的上練拳,到時候誰敢欺負咱們,上去就是一拳一個,看看誰還敢再欺負咱們永平鎮的人。”
少年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比劃了兩下。
“我可是聽王峰說過了,朝師父你在烏林之中威風的緊,那些人都禁不住你一拳。”
朝清秋看了眼低着頭正準備溜出去的王峰。
他笑了一聲,目光從堂下的孩子們身上掃過,“我教你們讀書,本來也就沒希望你們将來能成爲什麽滿口知乎者也的博學鴻儒。也不希望你們成爲滿口道德的所謂仁義君子。”
“我從來都不認爲讀書識字是爲了日後的升官發财,前程似錦。我隻希望你們學會一件事,那就是明辨是非。”
“這些日子我教你們讀書,也教你們習武。畢竟在這個亂世裏,空口的仁義道德,就隻是仁義道德,唯有強力才能制服于人。我隻是希望日後你們出拳之時,能夠知道爲何出拳,出拳之後能夠不後悔。”
王峰帶頭鼓掌,“朝先生說的對,咱們還是要好好讀書的,到時候那些所謂的讀書人講道理又講不過咱們,動手又打不過咱們,想想都讓人高興。”
朝清秋笑道:“王峰大俠,我記得你之前從來不叫我先生的。”
王峰尴尬一笑,“怎麽可能,書院之中,我最尊敬的就是先生。”
一旁的林任擋着臉,沒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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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早課,孩子們一個個飛奔而出。
終究是少年心性,哪怕心中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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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讀書好,可散了學,人還不曾出私塾,心卻早已經飛到了私塾之外。
朝清秋來到大槐樹下,兩個老人已經如往常一般坐在樹下下着棋。
日光之下樹影斑駁,兩個老人相對而坐。
一局尋常的圍棋而已,倒是硬生生讓兩人帶上了殺氣。
棋盤之上無父子,賭桌之上無兄弟。
唯一與往常有些不同的是在他們身側多了一個沈行。
朝清秋來到孫老爺子身側,他躬身湊到老人身前,“老爺子,如今龍頭寨之事已經告一段落,永平鎮這裏也已經安定下來,所以我這幾日就要離開了。”
原本還在和劉老爺子争論勝負的老人握着棋子的手稍微抖了抖。
隻是老人畢竟是孤身撐起了永平鎮十餘年的人物,很快就穩定了心神。
“朝先生有自己的事要做,離開這裏本來就是應有之義。這些日子倒是勞煩先生了,要不是先生出手,如今這永平鎮不知會變成個什麽樣子。”
朝清秋搖了搖頭,“即便沒有我,有孫老爺子你在,有趙縣令在,龍頭幫也翻不出天去,我隻是略盡綿力而已。”
“朝先生不如再多留些時日,也好讓我們盡盡地主之誼,不然要是讓先生這麽走了,豈不是顯得我們有些不近人情?”
朝清秋有些猶豫,按照他的本意自然是想悄悄離開,如今他最是見不得那種離别傷感的場景。
沈行知道他的心思,輕聲道:“如今這個世道,見一面也許就是最後一面,我覺得孫老爺子的話有道理。”
孫老爺子連連點頭,“還是這位沈先生通情達理,老頭子我都這個年紀了,難道朝先生連我這個小小的願望都不能滿足不成?”
朝清秋猶豫片刻,見沈行暗中朝着他點了點頭,他就沒有再多說什麽。
“這就對了嘛,剛好如今解決了龍頭幫之事,這次倒是可以借着朝先生之事好好慶祝一番。”
朝清秋欲言又止,隻是想到也許他們如今确實需要一場慶祝。
被龍頭幫壓制多年,如今想要慶祝一二,也是常事。
兩個老人興緻勃勃的湊在一起,商量着諸多事宜。
大槐樹上不時飄下幾片槐葉,随風遠去。
…………………
暮春時節,草長莺飛。
宜出行,宜宴飲。
有間私塾前的空地上,劉老爺子悄然之間就紅了眼眶。
老人呆在這裏半生,時光砥砺,風風雨雨,花開花謝。
歲歲年年,這裏許多年不曾這般熱鬧過了。
空地上擺着一張長桌,最中央是楚榮起早炖好的幾大盆豬肉。
鮮肉糜爛,肉香随着晨間的霧氣不斷飄遠。
大壇的酒水陳列在座位之前,今日趙老闆難得的大方了一次,所有酒水分文不取。
漢子更是誇下海口,今日的酒水管夠。
桌上的佐菜五花八門,都是私塾裏孩子們的父母踏着清晨的月光送來的。
孩子們的父母雖然推脫了一番,可最後還是被孫老爺子留了下來。
青菜花生,爛肉美酒,放在富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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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也許算不得什麽稀奇,可放在尋常的市井人家,已經是一頓了不得的盛宴。
林任和王峰帶着幾個小家夥在那裏擺放碗碟,即便是劉滿這個平日裏最爲跳脫,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今日也有些束手束腳。
屏氣凝神,小心翼翼。
天大的豪傑,見了父母也要軟三分。
何況是這些如今隻是嘴上強硬的少年。
楚榮帶着楚娘子在廚房裏忙前忙後,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做起菜來倒是一個難得的好手。
他腰間系着一塊黑布,手上的鍋鏟偶爾颠上幾颠,不時用鏟子舀上一些油鹽。
望着鍋中的沸騰的油水,他面色肅穆,就像戰場上的大将正面對着一場生死大戰。
楚夫人在一旁摘着青菜,不時轉過頭來,爲自家夫君擦擦頭上的汗水。
她看着他,滿眼溫柔。
屋外的老槐樹下,孫老爺子和劉老爺子席地而坐。
兩人身前,是一盤昨日沒有下完的殘局。
棋盤之上,隻剩半數棋子。
老樹,舊棋,故人。
兩個老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半生辛苦,滿腹言語,談笑之間。
朝清秋和沈行蹲在槐樹下,任由腳下的影子被槐樹的枝桠切割成無數碎片。
日影斑駁,身處異地他鄉,卻已經是他們這兩個異鄉的同鄉人,少有的安穩時刻。
沈行抖了抖衣衫,盤坐在地。
“當初燕國破亡,背井離鄉,哪裏敢想會有今日這般安穩的日子。”
朝清秋沒有如他一般坐在地上,而是後撤幾步,倚靠在身後的大槐樹下。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可若是平平穩穩,有些樹木,總是要比人活的更長久些。
他笑了一聲,“當時國破家亡,天塌地陷。後來流亡四方,雖然磕磕絆絆,可你我到底是都活下來了。”
“是啊,都活下來了。”
宋先後仰倒地,任由一身青衫沾染上泥土。
這個在宋先眼中心性手段皆是上上之選的讀書人,淚流滿面。
他們活下來了,可有些人卻爲他們而死。
朝清秋低聲喃喃自語,“既然活着,咱們就要好好活下去,爲了他們好好活下去。”
不遠處的空地上,食物與酒水已經上齊。
劉滿把手搭在嘴上,朝着槐樹下的朝清秋等人大聲喊叫。
“朝師父,開飯了。”
朝清秋大笑一聲,伸手拉起躺在地上的沈行。
兩人各自上前,攙扶起不遠處正在下棋的兩個老人。
走出了槐樹籠罩下的陰影,走進日光裏。
這一日,整日裏在肉鋪裏闆着臉的楚姓漢子喝的面色通紅。
在衆人面前,他第一次牽起了楚夫人的手。
這一日,兩個許多年不曾痛快暢飲的老人,喝的酩酊大醉,把臂追憶少年時。
這一日,一個在私塾裏當了幾日教書先生的讀書人,大醉醒來,背起了行囊。
有一席青衫,南來之後再南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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