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歪頭喝着新得的燒酒,“咱們儒家講究的就是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這般亂世裏其實不适合靜坐書齋。騎馬跨劍周遊天下,才是我輩讀書人該做的事。人在井底永遠不知天地之寬厚,唯有跳出井面,自然心胸開闊,人心自大。”
“我看你不如去東南遊曆一趟,剛好幫我去見個朋友,這麽多年沒見人了,也不知道那家夥還活着沒有。”
朝清秋遲疑道;“可是書院大比快要開始了。學生是不是要參加完再走?”
“名聲這種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這個書院大比參加不參加其實沒什麽意思。清秋啊,人這一生,有些事拖延不得,拖着拖着,就會與自己妥協,歲與日遲,此生老去。遺憾不遺憾?”
“隻是想想就讓先生能夠多喝半壺酒水。”
朝清秋點了點頭,“我會爲先生去有間客棧看看。”
陳寅猶豫片刻,從懷裏掏出一個被裹得嚴嚴實實的小木盒,他将盒子抛給朝清秋。
“幫我把這個帶給她,還有,替先生和她說一句對不起。”
一别多年,孤坐枯山,見山見水見風景,翻書刻字飲烈酒,未曾負卻平生志,獨獨辜負佳人。
朝清秋将木盒放入懷中,再次朝着陳寅作了一揖。
“學生這一去不知何時能回返,願先生珍重。”
東南之地原本是化外之地,最近這些年才被大秦收入麾下,即便是大秦的鐵騎也在那邊折損無數。
東南多瘴氣,南風盡死聲。
加上那邊長期各族雜居,民風自來彪悍,一言不合,抽刀殺人,不過是尋常事。
何況在這個世道本就不太平的亂世裏,即便是呆在家中,也許都會有禍事臨門。所以每一次出門遠遊的鄭重告别,也許就是人生之中的最後一面。
陳寅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男兒家家的,婆婆媽媽,人生在世,誰人無死?一生短短幾十年,不過是秉燭夜遊塵世間。人生何處不青山?葬在哪裏都一樣。先生要不是要守着這座有間書院,這麽多年了,老子早就帶着周姑娘遊遍天下了。說這麽多,還不如弄點實在的,還有酒沒有,掏出幾壺來。”
朝清秋遲疑片刻,轉身去屋裏拿出了幾壺從紅袖招帶回來,藏在屋中的酒水。
夜幕裏,兩人輕輕磕碰酒壺,隻願花好月圓人長壽,一年一年,明月清風。
……
第二日,紅袖招裏。
朝清秋與謝姑娘站在二樓看着樓下的周安和綠蘿。
謝姑娘歎了口氣,“真想好了,要去東南?”
那個陳酒鬼也不知如何想的,東南那無法無天之地亂的很,即便是她這個閉門不出的婦道人家都知道前往東南的秦人,十有九不歸。
朝清秋笑道:“謝姨不用擔心,我已經打聽過了,其實東南之地沒有傳聞中的那麽亂。更何況沒規矩,有時便是最大的規矩。我的劍術武藝其實不錯的。”
謝姑娘搖了搖頭,就像看到了當年那個負心人。有間書院的讀書人,好像總是喜歡作繭自縛,當年的陳無意如此,後來的陳寅如此,而今的朝清秋也是如此,果然不愧是一脈相承的讀書人。
她忽然笑了笑,“你們這些讀書人,真的是讓人煩的很,喜歡你們的女子許是上輩子做下了不少的業障,隻是這樣的你們卻又是不能不讓人喜歡啊。”
朝清秋沒有多言,前輩事他不好插嘴多說什麽,隻是他擡手抹了抹懷中的木盒。
多情總被無情擾,苦的自然有那些女子,可也不隻有那些女子。
“真的不和小安說一聲?”
朝清秋搖了搖頭,“不用了,小安心思澄澈,能留在這裏就好,有間書院,到底還是要有個正常人的。”
樓下,綠蘿趴在桌子上數着紅豆,周安坐在一旁翻着一本閑書,書上多是圖畫。
這些日子他正跟着綠蘿學識字,沒辦法,攤上了一個整日喝的大醉的先生和一個整日裏不着家的師兄,少年隻能跟着綠蘿學讀書。
雖然小姑娘不時會把他罵的狗血噴頭,不過等小姑娘氣消了,給他講解起來倒是十分細緻。他倒是沒有覺得如何,讀書嘛,被人罵幾句也是尋常事,原來他在山裏打獵時手腳慢些也會被那些熟練的老獵人們責罵幾句,那些話要比小姑娘說的難聽的多,可少年不還是一樣熬過來了。
何況,那還是他心中偷偷喜歡的姑娘。
綠蘿偷偷擡頭看了眼樓上,壓低聲音道:“你師兄和謝姨今日好像有些不對勁,你看出來沒?”
周安點了點頭,“看出來了,不過師兄不曾和我說,那便是不想要我知道,既然他不想要我知道,那多半是知道了也對我沒好處,那我就裝作不知道。”
小姑娘憤怒的起身一巴掌拍在他頭上,少年沒有躲。
他隻是輕輕的揉着頭發,“他是我師兄啊,不會害我的。”
樓上的謝姑娘自然看到了這一幕。
這個年歲已經不算小,但依舊風姿綽約的女子笑了笑,當年那家夥也是與自己的師弟不告而别,臨走之前獨獨來這紅袖招裏見了自己。
有間書院的讀書人,好像總是這般薄情又多情。
她笑顔展開,一笑生花。
……
城北的聽雨樓裏,今日無風也無雨。
朝清秋對面依舊坐着司馬劍和沈括,隻是不遠處的桌子上再也沒了那個野心勃勃的莫家公子。
司馬劍開口道:“邀我們二人來有何事?我書院那邊還忙的很,不少新來的師弟還等着我幫他們演練劍法。”
沈括則是依舊埋首書上,沒有擡頭,“朝兄,你那本書還有沒有後續,這些日子我看别的書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朝清秋沒理他們,自顧自的倒了一杯茶水,“咱們三個認識的時日雖然不算長,也不算短了。不管你們如何想,我心中還是拿你們當朋友的。”
司馬劍一愣,“你要離開。”
朝清秋笑道;“司馬兄果然是聰明人,我要離開東都去東南一趟,至于何日才能回返,都沒有個定數。”
沈括低着頭,“東南多瘴氣,兵戈連年,民風彪悍,婦孺稚童也可提刀槍。朝兄還是小心些好。”
司馬劍點了點頭。
接着三人沉默無話。
朝清秋本以爲離别在即,他們兩個多少要跟他說些分别的言語,不想還是自己錯付了。
“如今離别在即,你們兩個就沒話對我說?”
司馬劍随意的點了點頭,“有的,書院大比沒了你倒是少了不少趣味。本來還想拿你試試我新創的劍招,可惜了,不過你放心,我會赢的。”
沈括也是道:“朝兄若是在路上閑來無事,可以記錄下一路之上的所見所聞,我們書院裏不少同學都對東南之地很有興趣,不過太危險了些,我家先生一直不許我們随意前去。”
朝清秋皮笑肉不笑,“我謝謝你們。”
其實他已經醒悟過來,這兩人都是真正的讀書人,自家都可以說死就死,那一個好友的離别遠遊又算的什麽大事嗎?何況未必便沒有相見之日。
他喝了口茶水,“咱們認識這麽久了,也不知二位以後的志向如何?”
司馬劍下意識的摸了摸腰間的佩劍,這個平日裏冷漠的近乎不近人情的讀書人破天荒的扯了扯嘴角。
“我輩讀書人既然學了劍術,自然不能限在朝堂之上,我的志向,在那金戈鐵馬的疆場之上,南楚的柳易雲讓世人知道了讀書人可以坐鎮軍帳之中,算計天下。那他日我就要讓世人知道,我輩讀書人,也可持劍縱橫,沙場揮劍。”
朝清秋笑道:“司馬兄好志向,誰說書生無膽氣,敢叫昆侖沉入海。”
“沈兄?”
沈括終于合上手中書,緩緩擡起頭來,他目光平靜,沒有方才司馬劍的意氣昂揚,隻是目光幽幽,其中如有一汪清泉,清澈見底。
“我不曾學劍,也沒有司馬兄那般的大志向,更沒有什麽經國治世之能,我這一生隻喜歡讀書而已,能夠安穩呆在書齋裏,閑時無事亂翻書,便是我心中最大的樂事。若是有朝一日天下靖平,那我便要提筆拿書,四處遊曆,走遍這大好河山。一座天下,山河布局,天文地理,各地風俗,我都會一一坎定訂成冊。若是可能,分發天下。”
朝清秋歎息道:“不想沈兄才是最有大志之人。”
向來心高氣傲的司馬劍這次也不曾開口反駁。
他的志向雖然也不小,可到底也有不少是爲了心中快意。
爲天下之人,常孤苦。
此中滋味,不是誰都能吞的下的。
司馬劍望向朝清秋,“朝兄又如何?”
朝清秋沉默片刻,“願他朝重逢,故人皆在。”
沈括一笑,“朝兄取巧了,不過這個願望聽來極好,值得咱們三個喝一杯。”
三人同時端起茶杯。
“今日以茶代酒,祝朝兄東南之行,暢通無阻,順風順水。”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