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散的讀書人最是喜歡這般景緻,天時地利之下,說不得就是一首傳頌千古的華美詩篇。
可那些被世道傷透了心的讀書人,反倒是會對這個世道更加失望幾分。
昔年躊躇滿志,胸中多少浩然氣,一朝用盡,便要多少酒水來填上那一顆傷心。
有間書院門外,先生弟子,蹲在牆上,各自默默喝着酒水。
“先生會不會對這個世道很失望?”
陳寅小口抿着壇子裏所剩不多的燒酒,剩的不多了,要省着些喝。
“當年你師叔剛剛失蹤那會兒先生才最是失望,沒辦法,那時候先生也還是個意氣風發的讀書人嘛,年輕氣盛,偏偏有些混賬人,見沒了你師叔,就開始明裏暗裏的說咱們書院的壞話,你猜先生當時是怎麽做的?”
朝清秋笑了笑,“以德報怨,何以報直?”
陳寅大笑,笑聲快意,“果然不愧是我的弟子,既然敢偷偷言語,那就别怪老子打上門去。能打,就讓他們打回來,不能打,就縮在山門裏給我好好受着。第一個月裏,先生我便獨自一人挑了他們十幾家書院。都是些資質不錯的年輕人,有些能打倒是真的能打,可惜碰到的是你家先生。東都雙雄,就是隻剩下一個,也不是他們能夠随便招惹的。”
朝清秋想起在嶽麓書院裏見到的四大院長,“那些書院之中的老人就沒人暗中出手?”
“讀書人嘛,那些真正将聖賢書讀進肚子裏的讀書人當然是願意願賭服輸,而那些讀書讀爛了心腸的讀書人,自然也不會善罷甘休,打了老的來了小的,都是尋常事罷了。還好當年你先生我年紀輕輕就已經是三品高手,不然那時還真差點讓那些爲老不尊的占了便宜。”
“占了便宜?”
“當初我要是栽到他們手裏,那日後青史之上少不得要來一句,某年某月某日,有間書院陳聖人惜敗在某某無名小卒手下,豈不是讓他們白白得了便宜?”
他長歎一聲,“讀書人的心思何其深遠,所謀何其多。這些人明明還活着,就已經想到了身後事,你家先生不及也,遠遠不及也。”
朝清秋扯了扯嘴角,“先生說的是。”
殺人還要誅心,果然是自家先生的做派。
陳寅看了他一眼,“你小子在那文武書院就做的不錯,讀書人嘛,打的過,咱們自然是要先動手,打不過咱再講道理,有拳頭不用,不是白白浪費了?人家多半還要嘲笑你讀書讀昏了頭。”
“讀書可多,不可愚。”
“先生說的有道理。”
“自然有道理,當年那些在背後偷偷嘲笑你家先生的人,都被我套了麻袋扔在巷子裏。”
“先生,如何能夠快些提升修爲?”
陳寅轉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毫不意外他會問出這個問題。
“先讓我試試你而今的斤兩。”
他輕輕揮了揮手,兩人之間如同雲霧四起。
下一刻,雲霧散去,兩人依舊站在原地。
“用盡全力打過來,不然你就要吃些苦頭了。”
朝清秋再不遲疑,右手緩緩握拳再松開,反複幾次之後,他右拳猛然握緊,身側三尺之内罡氣俱在這一拳之上。
一式燎原狠狠砸向不遠處的陳寅。
隻是陳寅依舊站在原地,動也不動,任由朝清秋這一拳砸在身上,甚至連身形都不曾晃動分毫。
他身上浩然之氣四散,将朝清秋震蕩開去。
陳寅譏笑道:“不想我倒是收了個尊師重道的好弟子,出手軟綿無力,難不成是紅袖招裏的這些日子軟了你小子的骨頭?拿出些力氣來,不然,先生真的很失望。”
朝清秋抹了抹嘴角,右腳向前一步,左腳微微後撤,腰身微彎,右手虛握,如執長劍。
下一刻,罡氣在他手中聚散如長劍。
“那就請先生恕弟子無理了,請先生接劍。”
陳無意的劍意本就是入世之劍,天地萬物皆可爲劍,加上令人琢磨不定的流雲散手,即便是以朝清秋的謹慎,也敢說一句同境之間少有敵手。
陳寅依舊不閃不避,任由朝清秋出劍。
朝清秋身形如電抹,罡氣砸碎再凝聚,一連刺出十餘劍,直到體内一口真氣徹底用盡。
陳寅依舊站在原地,連衣衫都不曾破損分毫。
“如此而已?若是僅僅如此,先生可就要爲你師叔有些不值得了,等了十幾年,才等來你這麽個廢物,真是浪費了他的劍意。”
朝清秋站在遠處,胸口起伏,沉默不語。
陳寅擡起一手,雙指并攏,在他身後,有無數浩然之氣四面彙聚而起,不斷聚攏分散,最後凝成了一把遮天蔽日的長劍。
他手臂下壓,遙指遠處的朝清秋。
下一刻,長劍迎着朝清秋猛然砸下。
四周大氣震蕩,嗚咽有聲。
朝清秋也是不閃不避,任由那把長劍自他頭上一劈而下。
隻是那靈氣全無殺力,似乎隻是徒有其形。
陳寅笑道:“果然不愧是我的弟子,這麽快就發現了。”
朝清秋歎了口氣,其實他早該發現了,哪怕陳寅再強,可不閃不避的受了他的一拳一劍都不該如此輕松才是,最少那身儒衫不該如此幹淨。
那就隻有一個原因,和方才兩人動手前的白霧有關。
陳寅笑了一聲,拂了拂衣袖,“大夢先覺,人生天地皆是囚籠,誰人不是在夢中?”
朝清秋忽然道:“先生是如何拉我入夢的。”
雖說他一個三品武夫算不得什麽高手,可若是被陳寅拉入夢中,不該毫無察覺才是。
陳寅盤坐在地,“你又如何知道這是在夢中?僅僅是因爲我方才的三兩句言語?你眼中所見,便是真?如何不是我要你所見?你心中所想便真是你心中所想?如何不是我要你所想?而今這個你,便真的是你嗎?”
朝清秋汗流滿面,若是今日之我不是我,那昨日之我又是不是我?
他死死地握緊拳頭,手臂之上筋絡畢現。
陳寅看着自己這個得意弟子,長長的歎了口氣。
他揮了揮衣袖,又是雲霧起。
朝清秋猛然睜眼,長街之上,燈火通明,雖已入夜,街上還是有着不少行人,他對這裏再也熟悉不過,大燕,燕都城。
下一刻,四面火起。
一城俱在烈火中。
雲霧散去,朝清秋猛然擡頭,兩人還是站在方才所站之地,月明星稀,雀在枝頭。
他嗓音有些苦澀,“先生,而今是真還是夢?”
他之所以會有此問,隻是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若是從頭到尾,一直都是一場夢境,又該多好。
他希望一朝醒來,他還在燕國之中,春日之時,信馬由街,有女子扔花抛果,羞紅面頰。夏日之時,能持書擁卷,看園中花開。秋日之時,庭前花落,吟誦落寞詩篇。冬日之時,能夠靜坐觀雪,與那些才華橫溢的讀書人講經論義。
他也想與那些教他劍術武藝的師父們道一聲歉。
自然他最想見到的是那個燕都皇宮之中,披着黃袍帝冠的中年男人,哪怕被他用戒尺多打幾下,而今他也是心甘情願。
自然還有喜歡和那個男人一起唱紅臉和白臉的一國之後。
他隻是想見見他們,僅此而已。
陳寅輕聲道:“你心中已經了答案,何必多問?”
朝清秋慘笑一聲,“哪怕明知是夢,也還是想要多留片刻,先生,你會不會對弟子很失望?”
陳寅搖了搖頭,“你的資質不差,可你知不知道你爲何在三品這個境界卡了這麽久還不得寸進?”
“三品已是小宗師,欲要再破境,必然要沖破心中藩籬,想要登高,先要破去心中猶豫賊。此事對有些人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麽大事,一人雙拳,身前有攔路之人,碎之便是。所以心思越是純粹,便越易破境。可對那些心思極重之人來說,反倒是極爲艱難,登天之難,若是一門心思的壞人,反倒還好些,就怕你這種想死卻又不敢死之人。”
朝清秋明白他的意思,其實他不怕死,甚至在而今的良心折磨之下,他反倒是恨不得立刻去死。可壓在他身上的擔子實在是太大,克複舊國在他,如關月那般矢志複國的燕人也将希望壓在他身上,所以陳寅才會說他想死卻又不敢死。
人心如此,出劍出拳自然會拖泥帶水。
心死,身卻不敢死。
陳寅笑了笑,“先生哪裏來的臉面怪你,當年你先生我也未必比你好到哪裏去。”
有間書院放不下,心中之人也放不下,隻能半死不活的拖着。拖着,拖着,好像也就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
“那先生當初是如何破的這心魔?”
陳寅将酒壇裏的最後一口烈酒倒入嘴裏,“如何破了這心魔?自然不曾破去,不然先生我又何必整日沉浸在夢鄉,真以爲酒水好喝了?”
“一場好夢,先生我也不願醒來。”
昔年舊夢,入我懷抱,入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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