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帝赢徹正走在蘭園裏,一身寬松黑袍,未着帝袍,也不曾配劍。
丞相李恪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微微彎腰,不曾擡頭。
蘭園之中有座萬鯉塘,魚塘極大,當年建造魚塘之時,頗有種天下遊魚皆可入此池中的慷慨氣概。可惜池塘建成這麽多年,反倒是空着大半,一朝擡眼望去,池中結伴而行的遊魚,不過二三。
赢徹站在池塘旁,朝着池中散了幾把小米,“小恪,這萬鯉塘建好了這麽多年,可池中遊魚從來隻有二三,你可知是何故?”
李恪挺了挺腰身,微微擡頭,“想來是宮中沒有多餘的銀兩了。”
“小恪知我。”赢徹拍了拍手,将手上粘黏的小米盡數灑入魚塘中。
“大秦既是我赢氏的大秦,也是秦人的大秦。雖說而今咱們有了些積蓄,可連年大戰,燒的便是銀錢。秦騎甲天下,可秦人也是人,秦人也會死,家中撫恤咱們不能少給一文,不然豈不是寒了衆将士的心。加上國事繁多,哪裏少用的了銀錢?誰能想到朕這個帝王也要精打細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他笑了一聲,“世上之人除了豔羨天上的仙人,剩下的隻怕就是人間的帝王了。尤其是朕這種大國之主。他們以爲朕窮奢極欲,萬事順心,可朕的難處他們幾人知曉。”
李恪沉默片刻,“陛下知道他回來了。”
赢徹點了點頭,“他還未進東都朕就已經知道了,這麽多年,他終于舍得回來了。”
“陛下,當年的事,其實各有因由,也怨不得他項流雲不識大體。”
赢徹盤坐在地,毫不在意地上的泥土,“自然怨不得他,還是怨朕。當年那些人裏,朕最看好的就是項流雲,不然他一個貧家之子,哪裏能在東都城裏橫行霸道那麽多年。”
這個而今以鐵血聞名的雄主想起當年項流雲在街上橫行霸道四處套人麻袋時的情形,嘴角忍不住挂上了一些笑意。
李恪猶豫片刻,伸手掃了掃地上的泥土,坐在他身邊,“當年陛下初登帝王,内有呂相專權,外有諸國虎視眈眈,而且當年趙陸将軍是自己求死,陛下不該把所有責任都背到自己身上。”
赢徹沒言語,他隻是想起了當年秦軍戰敗之後從西北加急送回來的那封書信。
信是趙陸将軍所寄,信上沒有過多言語,隻是将秦軍戰敗之責一舉攬到了自己身上,然後他便在信上提出了這個瞞天過海的計策。
軍敗将死,以驕敵心。
内外交困,引出暗子。
以一人身死,換大秦一個内外太平。
值得嗎?
當年那個早已老朽,爲大秦征戰一生的老人覺的值得。
可有人爲他不值得。
赢徹緩緩開口,“小恪,後來雖然給了趙老将軍谥号忠武,可終歸是太晚了些。”
“陛下後悔了?若是有朝一日臣也如此,希望陛下能夠追谥臣一個文正,臣餘願足矣。”李恪笑道。
“朕自然不會後悔,當年如此,而今也是如此。如能興我大秦,些許罵名,算不得什麽。”
他挺直腰身,帝王威儀盡出。
“萬方多難,罪在朕躬。”
………
南楚,楚宮。
雖是白日,幽深冗長的大殿裏卻是亮滿了燭火。
燭光熒熒,照着人影闌珊。
殿中的最高處擺着一張龍椅,龍身蜿蜒,龍首昂起,上刻九龍,天下獨尊。
身披明黃九爪龍袍的帝王高居其上。
殿下則是站着一個身穿紫袍,脊背微彎的中年人。
“秦相,咱們在西北的探子送來消息,說是那個項流雲已經從西北回了東都,你怎麽看?”
殿下的大楚丞相秦免沉思片刻後道:“當年項流雲在西北行伍之時,咱們大楚也曾研究一二,此人雖然兵法韬略不如白信,可悍勇更勝之,是難得的勇将。若是這次他與秦帝和解,隻怕日後會是咱們的心腹大患。”
楚帝姜衡輕輕扣打着椅上的龍頭,笑道:“照卿家看來,項流雲可會和赢徹和解?”
秦免毫不遲疑的道:“若是瀚海無事,兩人和解還要有些時日,可若是瀚海一朝有事,隻怕項流雲立刻便會随軍出征。”
姜衡點了點頭,“家國大義,終歸壓的下個人恩怨。不過也不妨事,我大楚猶有鎮江之固,猶有柳白衣。”
“陛下既然依舊信任柳易雲,爲何不重新将他放在軍中。”秦免遲疑道。
姜衡眯眼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寶劍若要鋒利,需要時時溫養,柳易雲是朕兵事上最大的依仗,自然也要好好溫養才是。秦相也是朕的左膀右臂,朕可不能厚此薄彼,若是又朝一日愛卿累了,朕也會讓你休息休息。”
秦免汗流滿面,“多謝陛下,老臣身體尚好,還能撐些時日。”
姜衡擺了擺手,“那便退下吧。”
秦免起身,退了出去。
大殿之中,獨獨剩下姜衡一人。
他歎了口氣,仰靠在身後的龍椅上。
常言天家無私情,趙陸之事發生在秦,他自然可以嘲笑幾聲赢徹無情,寡恩負義。可若是發生在大楚,他又能如何?
一樣的結果罷了。
這個世道,有人重信重義,有人便要忘恩負義。
殿上的帝王用力搓了搓面頰,若是有朝一日,他也要做出選擇,又該如何?
殿中的燭火跳動,昏黃不定。
宮内,陰寒濕重,冷氣森森。宮外,日高光暖,沸沸揚揚。
一牆之隔,兩世之間。
宮外的大街上,與朝清秋等人有過一面之緣的丞相之子秦烨正等在宮門之外,在他身側,停着一頂轎子。
秦免自宮中邁步而出,身後的冷汗此時幹了下來,大紫色的朝服緊緊貼在他的身上。
秦烨見自家父親腳步匆匆,連忙迎了上去,“父親。”
秦免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多言。
他不曾坐轎,步行着朝府中走去。
秦烨跟在他身後。
秦免将方才宮中之事與秦烨細細說了一遍,他歎了口氣,“烨兒,你以爲而今的陛下如何?”
秦烨一愣,方才在宮中分明說的是項流雲之事,自家父親爲何會突然提到當今陛下。
他醞釀了一番措辭,“而今江南之人都說陛下仁厚,是難得的仁義之君。”
秦免忽然道:“你也随我進宮見過幾次陛下,你以爲如何?你我父子之間,實話實說。”
“以孩兒愚見,當今陛下隻怕并非傳言那般僅僅是個仁義之君。”走了十幾步之後,秦烨才緩緩開口。
秦免轉身,頗爲欣慰的拍了拍自家這個傻兒子的肩膀,世人皆言江南柳家,一門兩代人傑,而今看來他秦家子也不比那柳家子差多少。
“當今陛下自然不是什麽江南百姓口中的良善之人。當年他繼位之初碰上的便是内憂外患,家國将亡的多事之秋,一個尋常人眼中的好人又如何迅速壓下局面。不得不說,當年天下人都看錯了這個宣王。”
“江南之人皆傳柳易雲當年在鎮江大破秦軍獨力挽天傾,以一己之力救了數百萬的江南百姓,固然不錯。可那是在戰場之上。那朝堂之内又如何?當時朝中之人大多都是先代遺留,一朝天子一朝臣,何況秦國大兵壓境之下,不少人也起了别樣的心思。”
秦烨點了點頭,目露思索,“孩兒記得父親就是從那時登上了丞相之位。”
秦免苦笑一聲,“那你可知爲父登上相位的第一件事是何事?”
秦烨一臉茫然,這麽多年他父親從來不曾和他講過此事。
“是大開殺戒。”
秦免想起當年那個夜裏,也是在方才的大殿之中,當時初登帝位,以仁義謙恭著稱的少年君王,遞給他了一份名單。
“秦卿,在我大楚之中,你的相位也算的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望秦卿莫負了朕的期望。”
大殿之下,秦免唯唯諾諾,如今日一般汗流浃背。
那也是他這個讀書人第一次舉起屠刀,砍向的還是大殿之中與他一樣的讀書人。
這些年來以黨政之名,死在他手中的同僚數不清了。他也早已背上了一個奸相的惡名。
而那個真正的幕後之人,則是一身明黃帝袍,笑意吟吟,整日裏端坐在那居中的龍椅之上,低頭俯瞰着他的臣子,宛若神明。
“父親。”秦烨喊了他一聲。
秦免回過神來,他壓低聲音,“世人皆說秦帝寡恩,當年趙陸之死,咱們江南的文人可是寫了不少言辭鋒利的道德文章,無非是秦人果然是蠻夷之人,忠臣良将尚可逼死,若是在我大楚,必然不會如此。當時正是柳易雲鋒芒初露之時,陛下對他信任有加,更曾親栽楊柳數棵,以示恩重。可而今反倒是再也無人提及此事了。你可知爲何?”
秦烨猶豫片刻,“是因爲柳将軍?”
他雖與柳白不和,可對柳易雲卻也是敬佩的很,言辭提及柳易雲時必稱柳将軍。畢竟,柳易雲的前半生,是多少少年兒時夢。
秦免知道他的小心思,也不點破,他雖與柳易雲算是政敵,可也是極爲欽佩柳易雲的爲人。
“世人皆言秦帝寡恩跋扈,可爲父看來,若論心狠咱們大楚的這位帝王,也是不逞多讓。”
“父親,聽說柳将軍與陛下自小一起長大。”
秦免搖了搖頭,“縱然是骨肉親情,家國之間也可舍去。”
他擡頭四顧。
市列珠玑,戶盈羅绮,競豪奢。
西北如何,江南又如何。
在這亂世之中,誰都一樣。
西北流雲,江南白衣。
一時豪傑,又如何?
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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