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清秋走在一處小路上,伸手拍去肩上落滿的杏花。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
他看着滿地殘紅,忽然想起當初在燕都之時劍術師父的一個問題。
江湖之中,百年也好,千年也好,爲何獨獨多劍客?
那時他翻遍大燕宮中藏書也不曾有答案,世間兵器千萬種,劍非最強,可爲何江湖之人獨獨愛劍?
那個教他習劍的老人不曾給他答案,隻是輕輕摸着腰間的劍柄,眉眼溫柔。那個瞬間,這個滿頭白發,久曆江湖的老人,宛如一個才出江湖,滿臉意氣的少年郎。
後來,他再也沒能等到老人的答案。燕都一戰,老人攜劍朗笑出城,一劍獨抵秦國高手十八人。用出平生最強一劍,斬殺秦人高手一十六。意氣用盡,盤坐城頭而亡,死時長劍猶在身側。
朝清秋吐了口氣,故人故事每每思量,總是讓人痛徹心扉。
他是如此,他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這世上,也許獨有少年無憂愁,可那無憂無慮的少年郎,終究也會有朝一日長大成人。
世事總是可笑,無憂無慮的少年人總是想着有朝一日能長大成人脫離父母的管束。離鄉遠遊,無拘無束,多少少年而時夢。可那些見慣了世事的成年之人,反倒是常常感慨少年的時光匆匆,惱恨當年的離鄉别家,負了親情。
人世也是江湖,誰人不曾打馬過。
他忽然有些理解爲何江湖之中多劍客,世間兵器千萬種,獨獨有劍,一劍雙鋒,恩怨兩斷。
孤獨,卻也潇灑。
朝清秋邊走邊想,腳下落花匆匆,頭上黃莺猶啼。
離山書院,劍院,演武場。
沈知遠一身藍衫,持劍而立,手中木劍劍尖微垂,斜指地面。
在他四周尚有十餘人,皆是各持木劍,在他身側不斷閃躲騰挪,不敢出手。
一縷春風吹來,輕輕撩動了他的發梢,一片樹葉自樹上緩緩落下,下一刻,劍動,人也動。
圍在他身側的都是書院中的好手,而離山書院向來以劍術聞名天下,号稱劍閣不出,便是劍道魁首。
隻是此刻這些人卻是還未出手便已先敗,沈知遠那柄木劍刺來之時,他們竟然不敢出手,雖是木劍,可他們冥冥之中皆有所感,出手必死。
沈知遠的木劍隻是在他們身上一一挑過,樹葉落地之時,他已經回到原地,木劍微垂,似是不曾動過。
唯有四周之人那被挑開的衣襟,顯露出方才他們都已中劍。
“沈師弟果然劍術高絕。”
“劍閣劍術果然名不虛傳。”
“沈師弟,你這劍術能不能傳我們幾手?”
一片頌揚聲裏,沈知遠歎了口氣。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比試,可每次比試之後,這些師兄弟們總是要吹捧劍閣一番,然後便是試探口風,想着能不能從他這裏學去些劍閣的劍術。
世人向來豔羨強者,習劍之人也不例外,可天下劍術哪裏有那麽多的天賦異禀?
世上也許确有天才,出生之時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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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旁人傾盡一生也走不到的高度。可更多的習劍之人,也不過是一招一式,步步登高罷了。即便是他沈知遠自認在劍道一途上有些天賦,可自少年之時握劍起,單單僅是拔劍出鞘這一個簡單動作,他早已不知練了多少次。
既無登天梯,那就腳踏實地便是了,走到何處,便是何處。
不隻練劍如此,想來世事皆如此。
他和身邊的師兄弟們寒暄幾句,走到一旁的欄杆處,憑欄而立。
越發登高,越發寂寞。
春風和煦,一年又一年,吹醒人間多少夢。
“沈兄似乎不太高興?”身旁有人輕聲笑道。
沈知遠不曾轉頭,隻是言語之中也帶着些笑意,“朝兄不在紅袖招裏快活,今日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了。”
朝清秋也不理會他的調笑,雙手搭在欄杆上,遙遙望向山上景緻。
山中晨霧未散去,圍攏聚散如煙霞。草木也匆匆,恰如故人披綠衣。
平心而論,這裏的景緻着實是比自家東籬山上的景緻好了不少。
“方才見了沈兄大發神威,以一敵衆,恭喜沈兄劍術之上又高一層。”
“真心?”
“自然真心。”
沈知遠終于轉過頭來,笑吟吟的望着朝清秋,他們幾人自楚國一路北來,也同經過不少生死,彼此之間也算是有了不少了解,若是旁人,這一句恭喜他自然不覺的如何,可由朝清秋說來,他如何聽不出其中的調笑意味。
朝清秋咳嗽一聲,斂了斂面上的笑意,“沈兄,當年教我劍術的師父曾說世上有出世之劍和入世之劍,不知沈兄修的是哪種?”
沈知遠收回目光,“劍閣之中确實分出世劍和入世劍兩派,劍閣劍修多修出世劍,不過自小我師父教我修的便是入世劍。”
“那出世之劍和入世之劍沈兄以爲有何不同?”
沈知遠沉思良久,“出世之劍講究的是劍心澄澈無礙,人心即劍心。劍閣之人遠離塵世,一心修劍,所以劍道之上倒是一日千裏,劍道修爲遠超世間習劍之人,其次出世之劍出劍之時心中無挂礙,出手從不留情,殺力之上也是超出江湖劍修甚多。”
“入世之劍則是人與劍俱投紅塵中,世間風霜,砺我劍心。以人心洗劍,以天下事觀劍。”
說完他望向朝清秋,卻發現朝清秋也是滿臉古怪的望着他。
“沈兄,這些都是你自己的感悟不成?不想沈兄竟然有這般感悟。難怪劍術如此之高。”
沈知遠面上先是露出笑意,接着闆起臉來,“自然不是,這些都是當年師父教我入世之劍時對我所言。”
朝清秋笑着點了點頭,“按沈兄所說,那出世之劍進境極快,倒是更加快意恩仇些。沈兄可曾想過去學那出世劍?到時再不管他什麽人間事,紅塵事,凡天下事,不入我眼者,一劍皆斬之?”
沈知遠點了點頭,“自然想過,隻是也隻是想想罷了。終究是已經習了入世之劍多年,舍不得。”
朝清秋笑了笑,“原來如此。”
他忽然伸出手,遙遙指向一隻天上的黃莺,那黃莺飛了少許,最後緩緩落在山腳處的一棵樹上,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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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可還看的到那隻黃莺?”
沈知遠搖了搖頭,“距離太遠,看不清了。”
“沈兄可知爲何如此?”
朝清秋自問自答,“因爲咱們在高處。”
“站的高,望的遠,自然如此。可越發登高便越會略過腳下路。登山而行,若是緊緊盯着那最高處,路上風景難免會一一錯過。”
“有人窮盡一生,不過走到山腰,有人走的慢些,有人走的快些,有些人生來便在山巅。人生不同,山上人難免俯視山下人。”
“高處寂寞,遠離人間,自然便少了煙火氣。曾有一地饑荒,有富家子脫口而出,何不食肉糜?可笑嗎?可笑,可也不可笑。”
“沈兄,我曾聽釋空說過,你自小便已經劍術天賦出衆,即便是在劍術高手雲集的劍閣裏,你的天賦也算的上是一騎絕塵。”
“入世以來想來也不曾經過什麽磨難,那你又是如何看待方才被你擊敗的離山書院的師兄弟們?”
“也許他們終其一生也走不到你而今所在之地,可山上人看待山下人,不該輕賤俯視如蝼蟻。”
朝清秋不再開口,留下時間要沈知遠細細思量。
交淺言深,向來都是混江湖的大忌。沈知遠與他一路北來,兩人也算相知甚深,他這才有了這一番言語。
他看着此時的沈知遠,就像看着當年的自己。
讀了幾本聖賢書,便嚷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走過了幾處精心營造的亭台樓閣,便以爲百姓富足,盛世繁華。
見過了幾個奸人惡徒,便說人心不古,世風日下。
趟過了幾條狹小水窪,便以爲走過了江湖。
皆因人在山上,不曾下望。
若是他不曾一朝國破家亡,想來也還是如以前那般。
艱難困苦,玉汝于成。
古人誠不欺我。
此時沈知遠已經回過神來,他面上帶着笑意,身上氣勢已然有了幾分不同。
所謂心境,有時隻需一念通達,便再無阻礙。有時也會陷入其中,終生難脫。
“朝兄講的好大的道理,這些都是你自己的感悟不成?不想朝兄竟然有這般感悟。”沈知遠面上帶着狹促笑意,原句奉還。
朝清秋滿臉肅穆,面帶蕭瑟,“自然是有些我自身的感悟,想我當初也是豪富之家,哪裏想到一朝淪落,而今更是到了一文錢也要精打細算的地步。”
沈知遠一愣,顯然不曾想到朝清秋如此回答,同路北來,他雖然想過朝清秋身世不簡單,可也不想竟然提起了他的傷心事。
不想朝清秋忽然變了臉色,面帶笑意,壓低聲音道:“當然,更重要的是我這些日子在書院之中找到了一本好書,天文地理,人情世故,無所不包,沈兄要不要看看。”
說着,他自懷中掏出一頁紙來,偷偷塞到沈知遠手中。
“朝兄說笑了,這世上哪裏有這種奇書。”
沈知遠原本神色平靜,他自然覺得朝清秋誇大了些,隻是等他掃了眼紙上文字,立刻咽了咽口水。
“沈兄以爲如何?”
“天下奇書,平生僅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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