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酷熱,一年之中隻吹兩陣風。一陣從春到夏,一陣從夏到冬。哪怕是個文質書生,在這西北之地厮混上幾年,也要變成一個滿面風霜的糙漢子。
塞北風沙,總是容易讓人花了眼。到了這裏,便是鐵打的漢子初來乍到也難免要哭上幾場。
北望黃沙路漫漫,莫說是與那煙柳畫橋的江南,縱然是與那帶着些殺伐氣的中原也不相同。
大風吹,人不歸。
生在此處之人與北來之人多是亡命之人。
涼州道上多悍匪,出手即殺人。
涼州道上有條必經的平安路,被常來常往之人稱爲奈何橋。
五步一匪,十步一盜,匪寇猖獗,不可一世。
早些年這些匪人還講些規矩,曾經勢力最大的匪人将衆人聚在一起弄了一個同盟,在此人的約束之下,這些匪人倒是安生了一些日子。隻是後來不知從何處又來了一幫強人,直接吞并了原來的匪幫。新來的盟主弑殺成性,這些匪人自此又猖獗起來。
大秦在這裏的守軍也曾幾次派軍征讨,可惜這些人十分狡猾,再加上在這裏生活多年,地形熟悉的很,幾次大軍征讨都不曾建功。
秦之邊患,首在瀚海,自然不能與他們在此耽擱,這些賊人便越發猖獗起來。
平安路上,駝鈴陣陣,西北風沙大,平日裏尋常的南來北往,載運貨物多用駱駝。此時一支駝隊正慢悠悠的走在平安路的黃沙之上。
天上烈陽懸空,北風酷熱,風中夾雜着些西北常見的黃沙。駝隊的首領身穿一身淡青色的短打,胸口處的衣襟大開,他嘴角幹裂,不時回頭望向身後那個他們偶然在路上撿到的高大漢子。
漢子身高九尺,單單是身形便極爲唬人,隻是此人自從跟着他們的镖隊開始便是一直昏昏欲睡,不時醒來也是掏出不知藏在何處的酒壺飲上幾口,然後靠在駱駝上繼續大睡。
高大漢子正是受降城中的項流雲,當日他在受降城外陣斬慕容龍,其後便一路南行,想要去往東都,隻是在路上有一次不小心喝的大醉,睡在了路邊,這才碰到了眼前的這支镖隊。
爲首的漢子姓魏,是這支震威镖隊的首領,武夫二品的修爲。雖然在江湖裏算不得什麽高手,可行走在這賊寇遍地的西北之地多少能夠震懾住一些居心不良之人。他們這支镖隊做的也是迎來送往的買賣,南北往來,押镖送貨。西北之地雖是比尋常之地危險了些,可那些雇主都出的起價錢,走一次镖足以比的上在中原三四次。
說到底,還是拿命換錢的勾當。
可這亂世裏,人命卻最不值錢。
有些人想要賣命都還找不門路。
姓魏的漢子轉了轉視線,看向駝背上鼓鼓囊囊的貨物,他目光炙熱,這次是筆大生意,他想着等做完了這筆生意就帶着手下的兄弟們南遷到中原去。西北走镖雖然掙錢,可有命掙,也要有命花才是。
他身後駱駝背上的項流雲睜了睜眼,嗓音沙啞,“老魏,水。”
魏姓漢子看了他一眼,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隻是猶豫片刻之後還是摘下了腰間的水壺扔給項流雲,“你省着些喝,老子就剩這一壺了。”
西北之地,本就缺水,有時一口水反倒是比金銀更貴重些。
在漢子死死瞪着他的目光中,項流雲痛飲了一口,接着将水壺抛還給漢子,“老魏,男子漢大丈夫,以後大氣一些。”
漢子氣笑道:“你這個酒鬼哪裏來的臉說别人,你要是能戒了酒,水你要多少我給多少。”
項流雲下意識的摸了摸懷中的酒壺,歎了口氣,“老魏你這就不地道了,酒就是我的命,好歹咱們也是相識一場,你竟然想要謀财害命不成。”
“屁的謀财害命,你身上要是能拿出一兩銀子,老子的名字都倒過來寫。”漢子翻了個白眼,他對項流雲其實印象極好,雖然平日裏邋遢了一些,可直言直語,對自己的脾氣。
他不再和項流雲閑扯,轉頭望向身後的兄弟,“兄弟們再加把力氣,前面不遠有家客棧,咱們在那裏修整一番。”
身後的漢子們歡呼起來,平日裏飽經風沙的臉上都帶着笑意。
項流雲也是笑了笑,每次看着這些人,他都會覺得那些守在邊疆,死在邊疆的人,值得。
………
平安路上客棧裏,除了項流雲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之外,震威镖隊的十幾人擠在相鄰的幾張桌子上,一動不敢動。
在他們身前不遠處的另一張桌子上,坐着幾個麻衣大漢,爲首之人虎背熊腰,短須,獨眼,眼上帶着一隻眼罩,在他右手旁放着一柄金絲大環刀。
這人死死盯着震威镖隊的人,嘴角露出一絲玩味的笑意,他環顧同桌的幾人,“沒想到這次聚會還有意外之喜,你們這些人莫非知道本大王在此,特意來送上一份賀禮?”
老魏勉強擠出一個笑臉,他實在想不到會闖入到一個狼窩裏,對面那人他在畫像上見過,正是而今聲勢正盛的平安路匪盜之首,此人号稱獨眼狼,據說擅使一柄金絲大環刀,有萬夫不擋之勇。自己雖說有些武藝,可必然不是此人的的對手,更何況聽着客棧外的人聲,外面的匪人隻怕不下百人。
“小人不過是路過貴地,大王要多少錢财隻管開口,小人願出。”
獨眼狼笑了笑,“本大王是何等人?豈會貪圖你那些金銀。再說,殺了你們,那些東西還不都是本大王的?不過本大王今日心情好,我看你還有些武藝,不如你們厮殺一場,勝者能活,我還會讓他帶着一些财物離去,如何?”
震威镖隊的人都變了臉色,齊齊看向老魏。
老魏面色慘白,良久不曾出聲。
獨眼龍也不催促,隻是饒有興緻的看着對面衆人,他很期待老魏的選擇。
當年他曾經投靠瀚海,憑着一手精湛的刀法和敢打敢拼的兇狠在戰場立下了不少的功勞,雖然算不得什麽大人物,可也是瀚海有名的骁将。隻是可惜後來在劫掠大秦邊鎮之時他碰到了一個年輕人。
他下意識的揉了揉那隻帶着眼罩的右眼,那時他帶着手下的數百精銳,對面的年輕人不過單人獨騎而已。當時他還以爲這不過是一場貓捉老鼠的虐殺罷了,後來果然如此,隻是自家才是那隻老鼠。
一把畫戟,一支長弓。
數百瀚海精騎死于其下。
那個年輕人當時追着自家被殺剩下的數十人,一直追入到了瀚海境地,他也不急,仿佛貓捉老鼠一般,隻是銜尾追殺最後之人。
慢者,死。
有沿路阻擋之人,皆死。
當年隻有他自己撐到了最後,拖到了瀚海救兵來援。隻是即使過了十幾年,他還是忘不了當年那個少年哪怕被數千瀚海騎兵團團圍住,依舊彎弓搭箭,射瞎了他的右眼。
孤身陷陣,猶然突圍而去。
飛揚跋扈。
自那以後獨眼狼便不敢再上戰場,後來他離開了瀚海,帶着手下的一些兄弟占山爲王,倒也是樂得逍遙自在。隻是午夜夢回之時,他常常會夢到自己還是奔跑在黃沙之上,身後有人策馬而來,那人正在彎弓搭箭。
這些年來,他越發喜歡玩弄人心,看着這些人抛下所謂的良知,露出殺戮的本性,他心中才能快意一些。
他忽然皺了皺眉頭,望向一旁的漢子,“我不是和你們說過,不要讓我看到畫戟,你當我的話是放屁不成?”
那個漢子滿臉惶恐,自家老大可不是善男信女,殺起人來從不手軟,他連忙将手中的畫戟扔了出去,讪笑道:“老大,俺就是今日裏來的匆忙了些。”
獨眼龍正要開口,卻見到對面的老魏已經站起身來。
他面色慘敗,一口喝光了桌上的酒水,右手死死按住腰間的刀柄,“常言道士可殺不可辱,咱就是混江湖的厮殺漢,算不得什麽豪傑人物,可混江湖的講的就是一個義字,老子帶着他們活着出來,要是不能帶着他們活着回去,那便一起死就是了。”
獨眼龍面露失望,這個答案,他不喜歡。
他朝着身後擺了擺手,顯然對镖隊的人失去了興趣。
老魏正要拔刀,卻被一隻手輕輕按在了肩頭,将他按倒在了椅子上。
項流雲站起身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他望向對面的獨眼龍,睡眼惺忪,“這麽多年了,你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我很失望。”
獨眼龍看着對面那個一臉胡茬的漢子,皺了皺眉頭,似乎有些熟悉,卻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項流雲扯了扯嘴角,“是了,這些年我變化确實是大了一些,當年我可是個風度翩翩的美少年。可惜西北年輕姑娘少了一些,不然何至于而今還是孤家寡人。”
他擡起右手,勾了勾手指,方才被那個匪人頭目扔下的畫戟直直落入到他手中,他握住畫戟,戟尖遙指對面諸人。
“現在如何?”
獨眼龍左眼猛然一縮,右眼開始發痛,對面那個漢子和當年那個年輕人漸漸重疊在一起。
“是你。”
他右手猛然抓向桌上的金絲大環刀,隻是在他手掌剛剛握上刀柄的一刻,一支畫戟已經在他喉頭劃過。
他死死的盯着對面那個一動未動的高大漢子,喉嚨間的鮮血噴湧而出,眨眼間染紅了身下的桌面。
項流雲看着沒了生機狠狠砸在桌面上的漢子,他笑了笑,“我還沒出力你便倒下了,我這招百步飛戟如何?”
直到此時大堂之中的衆人才反應過來,那個高大漢子一招就殺了獨眼龍。
項流雲招了招手,那柄畫戟倒飛回他手中,他望向對面的匪人,“早早動手,不要耽誤我睡覺。”
客棧外的數百匪人聽到了客棧裏的聲響,剛要殺入到客棧之中。
此時客棧裏一道高大的身影緩緩而出,他倒拖着一柄畫戟,畫戟之上尚有血迹未流盡。
項流雲來到門外,将手中畫戟插在地上,他望着堵在門前的數百匪人。
嘴角露出一絲暢快笑意,今日倒是能好好活動下手腳。
一夫當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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