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雨方知冬已去,雖是早已冬去春來,地上的花草也早早抽出了嫩芽,可直到今日,北方之地才稍稍有了些冬日的暖意。
紅袖招的客房裏,趙姓漢子推門而出,睡眼惺忪。
他用力揉了揉額頭,腦海之中昏昏沉沉,還帶着些酒後的醉意。雖然昨日裏他和朝清秋自吹是海量,可自家事自家知,說到底也不過四五碗的酒量罷了。昨日實在是高興了些,加上紅袖招裏都是些好酒,自然而然的他就多喝了幾碗,至于多喝了幾碗,記不清了,隻記得最後自己好像是趴倒在了桌子上?
他又用力揉了揉額頭,強打起幾分精神,等會兒見了自家嶽父,少不得又是一陣狂風暴雨。隻是他很快又搖了搖頭,接着用力舔了舔嘴唇,昨日裏紅袖招的好酒還真是帶勁,這次哪怕挨頓罵也不虧了。
他來到樓下的大堂裏時腦袋還有些發暈,就像頭上墜着一個鐵球要把他的頭顱死死的按在地上。
許多年不曾如此過了。
“趙大爺真是好大的威風,竟然要你娘子和我在這等你。”他人還沒站穩,熟悉的嘲諷之聲如期而至。
漢子擡頭望了一眼,自家嶽父大人正坐在一張桌旁,不住的往嘴裏灌着茶水,胸膛不斷起伏,死死的瞪着自己。
自家娘子坐在老人身側,不時的用手絹爲老人擦去胸前漏下來的茶水,望向自己的目光也是有些哀怨。
朝清秋雙手攏袖站在不遠處,幸災樂禍的朝着漢子笑了笑。
“爹你說的是哪裏話,昨日我是太高興了,這才貪杯了些。”漢子趕緊滿臉堆笑,湊到老人身邊,他站在老人身後,輕輕的給老人錘着雙肩,動作手法娴熟至極,顯然是熟能生巧。
老人先是一臉享受,接着眼珠轉了轉,滿臉悲戚的望向自家閨女,“人家都說女生外像,本來我還是不信的,可昨天又讓我不得不信。平日你總喜歡管這管那的,阿爹從來沒有說過半個不字,就連你讓阿爹少喝些酒水,阿爹雖然難過,可還是依了你。可你看看你家男人,昨日他喝的大醉,你卻連句話都沒有,真是讓阿爹傷透了心。”
婦人好笑的看着自家阿爹,他望向老人,言語溫柔,“以後也要他少喝些酒就是了。”
說完,她隻是輕輕瞥了眼自家漢子,漢子連連點頭,隻是心中如遭雷擊。自家娘子從來都是言語輕柔,可既然而今開了口,那以後自己多半碰不得酒水了。若是自家那個嶽父大人開口,漢子偶爾還敢調笑上幾句,隻是既然是自家娘子開口了,那他便是萬分不舍也要戒了酒水。
他悄悄歎了口氣,旁人不知,可他自己卻是清清楚楚,要是論及在家中的地位,第一位的自然是而今這個正一臉壞笑和自家娘子說着自己壞話的老爺子,其次自然便是自家娘子,自家娘子在家中說話自來都是一言九鼎。再然後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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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被栓在門外看門的阿黃都比自己強些,最後才是自己。
盧老爺子見漢子苦着臉,滿意的點了點頭。
自古翁婿多不和睦,而今雖說他看着自家女婿也不錯,可該坑一把的時候,他老人家也從不手軟。
“阿爹說的是,我以後盡量少喝些就是了。”漢子沒敢說滴酒不沾,男人在外應酬哪裏能夠離的了酒水,多少是要喝一些的。要是他敢誇下海口,老人不信不說,說不得還要在自家娘子面前進些什麽“讒言”。
當年他和娘子的婚事本就是老爺子反對的最厲害,要不是那年剛好趕上那場戰事,說不得老人還在百越的家鄉做着他的富貴鄉紳,有家有财,吃穿不愁,當然看不上自己,而他自然也娶不到自家娘子。說起來這些年老人倒是改變不少,許是家國兩敗,逃亡北來讓老爺子沒了那讀書人的心氣,這些年他見到那些陋巷之中的街坊鄰裏都是帶着笑臉,隻是在自己這裏,似乎總是看自己順眼,可漢子其實已經很滿意了。
在漢子愣神的片刻之間,老人已經轉過頭來望着他,目光有些幽幽,“男人嘛,偶爾管不住嘴,貪兩杯酒水也算不得什麽大事,可要是管不住褲裆下面那玩意,嘿嘿。”
盧老爺子不懷好意的看了眼漢子裆下。
漢子反應過來,面色通紅,“爹你說的這是哪裏的話,這麽多年了,俺是什麽樣的人,您老人家心裏不清楚不成。”
老人笑了笑,漢子是什麽樣的人這麽多年了他自然是清楚的。隻是男人嘛,貪财好色,終歸是刻在骨子裏的,隻是看能不能壓的下去罷了。他也是臨時起意,昨日見了紅袖招裏那許多的年輕女子,他才發現雖然自己老了,可看着那些姑娘們,還是如年輕時那般覺的漂亮。自家已經老了倒是不妨事,可自己這個女婿就萬萬不成了。
有些話明知傷人卻要有人說出來,早說些總歸是比晚說強些,而說起這些言語之人,必須是他,也隻能是他。
坐在老人身旁的婦人本來一直沒言語,此時她緊緊握住老人的手掌,語氣依舊輕柔卻堅定,“爹,他不是那樣的人。”
盧老爺子笑了笑,難得的對着自家女婿擺出個笑臉,他伸手拍了拍漢子的肩膀,“這次就當阿爹錯怪你了,日後我這個老家夥進棺材之前給你道歉。”
說完他又帶着歉意的望了望朝清秋,“要小兄弟看笑話了。”
朝清秋笑了笑,“父母爲子女計,則爲之計深遠。老爺子還是厲害的。”
盧老爺子站起身來,“讨擾良久,我們這就走吧。”
漢子和婦人連忙一左一撐起老人的手臂,不想老人隻是甩了甩手。
他瞪着眼,怒氣沖沖的望着漢子,“老頭子還沒老到走不動路的年紀。”
至于自家姑娘,他不舍得。
朝清秋站在門外看着三人走入到樓外晨間的濃霧之中,漸行漸遠。
他在一旁看的有趣,目光之中也有了些懷緬神色。帝王之家自然和尋常人家不同,可卻又大緻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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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寒之家的有子長成,望子成龍,不過是希冀着孩子能夠接下家中那幾畝薄田。更有出息一些,開疆擴土,再拿下周圍的一些田地,再有出息一些,能夠娶下地主的家的女兒做個富家翁便已經是貧寒人家心中的極緻。
至于富貴人家的官宦子弟,自然也是希望子侄之中能夠出現一些豪傑人物,最少要守的住祖宗幾代人闖下來的家業,再奢望一些,富甲一方,權傾朝野,也能望一望。
帝王之家雖有不同,可說到底還是希望一個子承父業,隻不過一個是家,一個是國罷了。守成持重,開疆擴土,皆是帝王。
常言天家無私情,可人心終究是肉長的,帝王,也有私情。
當初的大燕還好些,燕帝獨有一子,獨有一後,一生一世一雙人,不說在帝王之家,便是在尋常的富貴之家也極爲少見了,當年此事還曾在大燕鬧出過一場大風波,隻不過脾氣自來極好的燕帝破天荒的發了一場大脾氣,這才壓下了大燕國的悠悠衆口。
他還記得那年中秋,一家三人在後宮之中的暢園賞月。
月夜無雲,一眼可見天上事。
圓月如明鏡,繁星如涓流。
那時還是少年的他吃着嘴裏的月餅聽着自家母後講着天上事。
常說仙人無寒骨,千載相逢猶旦暮。
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一言一句,天上事,人間事。
那天平日裏整日坐在大殿上處理政務的父皇也早早的來到了院中,未曾着龍袍,隻是穿着一件常見的錦衣,朝堂上威嚴果決的帝王在那日就像一個尋常的富家翁。
既無太監也無宮女,暢園之中,獨有他們一家三口。
母後親手爲父皇沏着茶水,儀态萬方的後宮之首此刻宛如一個市井間的尋常婦人,她玉手輕點,茶水随着壺口緩緩流入到杯中,帶出一條冒着雪白煙氣的細長水線。
他還記得那日父皇喝着茶水,一杯接一杯,目光之中,滿是迷醉的神情。
那時他年紀還小,常聽先生們說起,酒能醉人,隻是茶也能醉人不成?
很多年後,他知道了答案,隻是他反倒希望自己永遠不知道才好。可惜,他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郎了。
原來深情也醉人。
他想起那時父皇還笑着問他,“皇兒,你以後有什麽志向?”
當時他剛剛有了自己的教書先生,回答的自然是夫子教他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當時父皇并未多說什麽,隻是這個大燕國的皇帝陛下看着他這個獨子時眼中帶着一絲愧疚的神色。
交付家國,既是榮耀,又何嘗不是一種枷鎖。
倒是母後笑着說了一句,隻希望他們一家三口,長長久久,平平安安。
長長久久。
朝清秋重重吐了口氣,白氣融入到眼前的煙霧之中,随着風不斷飄遠。
當時隻道是尋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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