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男一女并肩而立。
其中一個面色黝黑的漢子歎息道:“這麽快就離開了,我看多半是和老镖頭決裂了。聽說他們前些日子上門還求着老镖頭收下他們,如今眼見情況不好,這麽快就翻臉不認人了。這些人就是這如此,到了這危難時刻,半點義氣也不講,老镖頭當年真是幫了些白眼狼。”
另一個鷹鈎鼻的漢子接口道:“其實人家如此做也無可厚非,大家都不容易,誰也不想白白送死。如今龍虎寨勢大,又放出話來隻針對振威镖局一方,他們自然不願意攀上來惹禍上身。不過咱們就慘喽,老镖頭要是不肯帶人出城,萬一龍虎寨帶人打進來,到時候咱們在這裏肯定逃不掉,肯定是要被牽連的。我看咱們還是趁着如今還有些機會,早早的逃了吧。”
“就是,就是,有功夫替镖局裏的人擔心,還不如想想咱們自家人,我跟你了這麽多年,你有這功夫替外人擔心,也不想着萬一到時候外面的山賊真的殺進來了,我和孩子怎麽辦?”一旁的婦人也是埋怨道。
最先開口,面色黝黑的漢子撓了撓頭,“俺倒是沒想那麽多,方才俺就是想着振威镖局和老镖頭幫過那些人,也幫過咱們不少,俺就是覺得他們有些不講義氣。”
“義氣?”鷹鈎鼻的漢子嗤笑一聲,“如今已經不是當年了,義氣還能值幾個錢?當初老镖頭确是幫過咱們不假,可這些年咱們也幫過振威镖局一些忙了,也送給過他們不少東西,真說起來,誰也不欠誰的,退一步說,即便你想幫他們,就你這個整日埋頭在泥土之中的糙漢子,又能幫他們做什麽?給你把刀劍,要你去外面對付那些龍虎寨的賊人,你不過是白白去外面送人頭罷了。”
漢子還要殺人誅心,“再說,你家裏還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萬一你在外面出了事情,你就真的舍得讓他們自小沒了父親?”
漢子沉默不語,隻是低頭盯着雙手,手上滿是在泥土裏掙紮求活留下的老繭。
附近的百姓聽了此人的言語,也是應和的點了點頭,這些年振威镖局對他們不錯,他們心裏自然是感激的,隻是感激也好,恩情也好,終歸當不得飯吃,如今镖局即将大難臨頭,不是他們不知感恩圖報,隻不過總要先顧着自家的身家性命。
老镖頭是好人,想必是不會怪罪他們的,到時候萬一老镖頭他們能在與龍虎寨的對決中活下來,他們再來給老镖頭道歉就是了,老镖頭肯定是能諒解他們的,畢竟亂世之中,誰也不容易。
衆人開始散去,黑臉漢子雖然被鷹鈎鼻的漢子問的無言以對,可他心中知道此人說的不對,隻是讓最後也還是沒有開口,因爲此人言語之中哪怕有萬般不對,可至少有一句話是對的,那就是他真的舍不得家中的兒女和婆娘。
漢子雖然是個整日裏在莊稼裏刨食吃的尋常農夫,可在自家還沒成親之前,每次有了幾個閑錢,最喜歡的是就是去酒樓之中聽說書先生說上一段。他尤其喜歡說書先生講那些江湖故事,快馬輕裘,仗義恩仇,路見不平一聲吼,拔劍輕生死,似乎江湖就該如此。
當時年少,他也會想着自家其實是不是天賦異禀,等到某日就會突然開竅,從此闖入到那個向往已久的江湖之中,隻是後來年歲漸長,他也就不再有那種遙不可及的夢想,後來子女出生,更是連酒樓都不再去了,柴米油鹽,日漸消磨。
想着想着,漢子眼眶竟然有些發紅。
此時周圍圍觀的百姓已經散去了不少,鷹鈎鼻男子也早已離開,隻剩下方才訓斥男子的婦人站在他身邊。
婦人站在他身邊,也不言語。
她嫁給漢子這麽多年,爲他生兒育女,還是第一次看着自家這個平日裏幾棍子都打不出個屁來的漢子竟然也會紅了眼眶。
婦人在住的巷子裏曆來都是以潑辣出名,即便是上了年紀,“久經沙場”的老婦人,在她嘴上也占不到便宜去。往往要被她罵的铩羽而還。
市井小巷裏的江湖,其實半點也不比尋常帝王深宮之中的詭異宮鬥差了。
隻是她雖然嘴上潑辣,可自家漢子的心思,雖然他不曾說過,可她也是懂的。
她輕輕握住漢子的手臂,“咱們回家吧。”
漢子回過神來,轉頭看了眼身後的振威镖局,其實他今日來是進到镖局之中幫些忙的,隻是如今看來,終歸是不成了。
漢子看着挽着他手臂的婦人笑了笑,巷子裏的人都說他太怕自家娘子,丢了西南漢子的臉面,可他隻是覺得,自家娘子自己怕些不是應當的嗎?
“好,回家。”
随着他們兩個離去,振威镖局徹底冷清下來,今日本該是開市的日子,可镖局之外卻無半點開市的熱鬧,商販也好,要買東西的百姓也好,都遠遠的避開了此地。
老镖頭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門外,方才那三人的言語也好,其他人的應和也好,都被他聽在了耳中。
老人就這麽站在門外,有一口沒一口的抽着旱煙,雲霧升騰而起,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镖局之外,随着一陣微風吹過,樹葉随風而下,如今還是盛夏時節,門外這幾棵樹卻是已然落葉如深秋了。
朝清秋來到老人身側,沒有言語。
老人笑道:“朝兄弟也都看到了,看來這次是要孤立無援喽。”
朝清秋也是笑道:“即便如此,最少老镖頭心中也是好受了一些,不是嗎?”
老人把手中的煙袋朝着牆上磕了磕,煙灰如星火般散落下去。
“确實如此,誰都有誰的不容易,如今見到這麽多年的努力其實并未白費,自然也是件讓人高興的事情。”
“有心無力,終歸要好過既無此心,又無此力。”
朝清秋點了點頭,“老镖頭說的有理,人生總有不得已。隻是像他們方才所說,如果過了此事他們再回來,老镖頭可會像他們所說的原諒他們?”
老人笑了笑,“老頭子我是老了,可還不是傻子。”
他把煙袋插回腰間,轉身朝着镖局之中走去。
“如今事情已經如此,咱們還是先研究研究接下來該如何是好吧。畢竟咱們總不能等着周龍突然大發善心饒咱們一命吧。”
——
振威镖局裏,自從上次押镖之後,今日難得的又是齊聚一堂。
上次押送镖物時還有四五十人,如今隻剩下二三十人了。
龍虎寨的消息傳回來的這幾日,又有不少人離開了镖局,老镖頭也不曾阻攔,就像镖局外那些附近的百姓一般,各自都有各自的苦處,情深意重能夠留下來共度難關的,老人自然會感激幾分,可爲此離開之人,老镖頭卻也不會記恨。
老镖頭朝着堂中看了一眼,堂下之人都垂着頭,看樣子有些消沉,老人倒是沒有多說什麽。
“如今龍虎寨傳回來的話大家都知道了,這次把你們找來就是想聽聽你們的意思,畢竟如今這件事是事關咱們大家性命的大事,我不能獨自決斷,總要聽聽大家的意思。”
衆人聞言一陣沉默,剩下這些人有些自然是想要和镖局生死與共的,可有些人隻是無路可去,這才留在镖局裏罷了。
趙歡見狀率先開口,“如今都被人家逼到家門上來了,咱們自然是要沖出去和他們鬥上一鬥,不然他們還以爲咱們振威镖局是軟柿子。再說,那個周岸又不是咱們動手殺的,他周龍怎麽能把事情算在咱們身上?”
他身邊一個中年人道:“小歡啊,人家是山賊和你講什麽道理?再說當時人多眼雜,那個周岸之死到底是不是咱們動的手,就算是咱們自己人都不清楚,更别說要那個周龍相信了,如今他剛剛死了兒子,而且他就這一個獨子,你想想,要是換了是你,你會不會放過咱們?”
趙歡沉默無語,換做是他,自然也不會收手。
老镖頭隻是默默聽着衆人的言語。
見到衆人不再言語,他才緩緩開口,“好了,如今誰是誰非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周龍既然已經認定了咱們是咱們動的手,那依着他這麽多年的行事風格,不會輕易收手的,此人向來得理不饒人,何況這次更是被他占了道義之名?”
衆人知道老镖頭說的在理,隻是知道又如何?如今龍虎寨人多勢衆。
拳頭,始終才是江湖上言語的硬道理。
老人本就沒打算從他們口中得到什麽主意,畢竟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再好的主意,憑他們這些人也做不出什麽事情來。
“我這次把你們找來,就是想告訴你們,如果想要離開,這就是最後的機會了,想要離開的,現在離開就是了,你們的人情我這個老家夥記下了,實話實說,這次危險的緊,老頭子也是沒有半點把握撐過,所以心懷憂慮的,還是早些離開的好,要是不走,别到時候又埋怨老頭子就是了。”
衆人一陣沉默,片刻之後,有幾人朝着老人行了個大禮,在地上叩頭後離去。
趙歡張了張,最後還是沒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