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閑人如此,市井間的尋常百姓更是如此。
家國大事,小道小事,市井傳聞,本就是在市井之中流傳的最快。
這也是朝清秋二人選擇在酒樓之中的緣由。
酒樓一日之間往來酒客極多,消息流最快,加上來酒樓喝酒的大多有一顆“俠義心腸”,先是聽了那些镖局對振威镖局的“忘恩負義”,後又聽了龍虎寨周龍等人的暴橫兇厲,一時之間熱血上頭,難免忍不住要出去宣揚幾分。
朝清秋喝了口酒,這家酒樓裏酒水的味道不差,隻是他總覺的還是寡淡了些。
趙歡見他皺了皺眉頭,“朝大哥可是覺的這酒水不好?”
“這可是咱們臨城最好的酒水了,不止是在咱們臨城賣的好,在外面也是受歡迎的很。”
朝清秋點了點頭,又喝了幾口。
酒确實是酒,隻是如女子情思,滋味綿長,總要百轉千回,品一品才能喝出其中的味道。
如果他還是當年的燕國太子殿下,多半也會喜歡這種酒,說不定會愛不釋手。
至于如今?
他反倒是更喜歡酒入愁腸,便能滾燙如火的燒刀子了。
此時高台上的說書先生已經說完了他們交代的第一個故事。
他們找到這個說書先生,隻交代了他講兩個故事,如今第一個故事講完,自然要開始第二個故事。
老人拍了拍驚堂木,咳嗽一聲,喝了口桌上的茶水。
“方才第一個故事咱們已經講過了,想必各位對龍虎寨如何起家的已經多少知道了一些,這些事情如今知道的人已然不多,老夫這次爲了講這個故事也算是掏出了家底,各位聽過也就算了,可千萬不要外傳,就當給我這個老家夥留下些吃飯的家夥。”
堂下的酒客們答應一聲,隻是不少人目光閃爍,看這模樣,待會兒隻要出去,多半就要去四處宣揚了。
朝清秋笑了笑,看向趙歡,“看來你這次找到的這個說書先生有些意思,舉一反三,倒也有趣。”
趙歡點頭,“那是自然,我找的人,還能有錯,朝大哥放一百個心就是了。”
當日他們找到這個說書先生,隻是請他講兩個故事,至于其他的事情其實隻字未提,更沒有要他說如今說的這段話。
這段話既是老人自己所說,那他多半是已然猜到了他們要他講這兩個故事的目的。
朝清秋歎了口氣,“所以說啊,聰明人何時都有,行走江湖,怎麽能不處處小心,稍不留神,隻怕就要丢掉這條性命。”
此時高台上的老人已經開始講第二個故事,“這第二個故事相比第一個故事就簡單了不少。”
故事開始,堂下的酒客們屏氣凝神。
老人拍了拍驚堂木,侃侃而談。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座古老王朝,當時已然是王朝末期,内有宦官,外有權臣,地方上更是豪強并立,百姓民不聊生,天下大亂已經初露端疑。”
“而咱們故事的主角,當時還是個混吃等死,遊手好閑的無賴子,整日裏飛鷹走狗,無所事事。渾然不知天下将亂,而他也将卷入那股即将到來的洪流之中。”
接下來的故事其實與市井之中流傳了許多年,各種版本的英雄豪傑的故事無甚差異,無非天下大亂,這個遊手好閑的年輕人帶着手下的兄弟們揭竿而起,四面征戰,最後奪得天下的老套故事。
當年輕人終于奪得天下,建号稱帝,堂下的酒客們開始小聲議論起來,以爲這個故事就會到此爲止,不想老人卻并未停下。
他輕輕敲了敲桌上的驚堂木,提醒堂下的酒客們安靜幾分。
等到酒客們沉靜下來,他這才重新開口。
“如果故事到此結束,那不過就是個尋常的英雄故事,無甚意思,接下來,這個故事才要到最精彩之處。”
接着,老人又講了後半段的故事。
當年那個謙厚仁義,号稱有長者之風的年輕人,在登上帝王之後像是重新變成了另外一人,無憑無據的猜忌,刻薄寡恩,當初跟着他起家,舍生忘死,南征北戰的兄弟也被他屠戮了大半。
殺戮連年,最後更是将目光盯向了當年半途投奔他,爲他取下天下的最大功臣。
老人嗓音低沉,“當年這個帝王與強敵争鋒,這個後來被人稱爲兵仙的年輕人隻要作壁上觀,未嘗不能争一争天下,可惜啊,見事不明,終遭殺戮。”
老人的故事戛然而止。
堂下酒客開始議論紛紛。
趙歡有些不解,“朝大哥,這第一個故事的用意我還能猜到,無非是要其他镖局的人知道龍虎寨的殘暴,這第二個故事的寓意我反倒是猜不透了。”
朝清秋笑道:“第二個故事并非單獨有什麽寓意,而是要和第一個故事一起來聽。”
“賢明如那個年輕帝王,功成名就之後依舊要鏟除舊友以除後患,你覺的,龍虎寨的周龍比那個帝王如何?”
趙歡毫不遲疑,“自然遠遠不如。”
“那就是了,這個故事就是要告誡其他镖局的人,如今作壁上觀高高挂起,等到周龍赢了,最後他們也隻會落得一個家破人亡的慘淡結局。”
趙歡還是有些不解,“這個故事未免藏的太深了些,镖局的人都是些武夫,我怕他們猜不到朝大哥的用意。”
朝清秋笑道:“怎麽會猜不到,這個故事在堂下這些酒客聽來也就是聽一聽的故事罷了,可到了某些有心人的耳中,自然就會将如今的情況與自家的狀況聯系起來,即便你想要阻攔都是攔不住的。”
趙歡想了想,确實是朝清秋說的這個道理。
事不關己時自然可以高高挂起,稍稍自掃門前雪,何必去管他人瓦上霜。
可事若關己,哪怕南轅北轍,那便是萬般事情都能聯系到己身之上。
朝清秋笑了笑,喝了口酒水。
台上老人的故事已然講完,他站起身來,朝着堂下的酒客行了一禮,便要轉身走入後台之中。
此時堂下喧嚣,酒客們各自言語。
朝清秋忽然神色一動,将手中筷子朝着台上甩了出去。
半空之中,響起一聲交擊聲。
他甩出的竹筷飄然落地。
随着竹筷落地的,還有一支江湖上常用來暗殺傷人的銀針。
而這支銀針的目标,自然是那個台上的說書老人。
老人不知他方才已經在鬼門關上轉了一圈,彎腰鞠躬後退入後台。
趙歡見到朝清秋的動作,趕忙問道:“朝大哥,這是龍虎寨的人?”
朝清秋搖了搖頭,“龍虎寨的人如果此時出手,豈不是做實了他們兇狠暴戾的名頭?能潛伏在城裏的絕不會是好勇鬥狠的莽夫。”
趙歡撓了撓頭,“那會是誰?”
朝清秋朝着遠處看了一眼,一個故人在酒樓門口朝着他招了招手,接着一閃而逝。
他站起身來,“我去見個故人。”
不待趙歡反應,他已經身形一閃,消失在了原地。
趙歡苦笑一聲,自顧自的喝了幾口悶酒。
如今镖局危機四伏,可以他的本事卻不上半點忙,隻能跟着朝清秋打打下手,朝大哥雖然是好人,可終究是不是他們振威镖局的人,他看似無所謂,其實心中已經恨透了自家的不争氣。
最近這些日子他常會想,如果當初他努力一些,不要在練功之時總是偷懶,如今是不是就能幫襯镖局中一些了?
有些事明知想來無用,可終歸忍不住去想。
如果當初如何,如今又會如何。
堂下人聲喧嚣,他自顧自的又灌了幾口酒。
……
酒樓外,朝清秋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個刻意等在樓外的故人。
周文今日一身青衣,還是剃着一個光頭。
他上下打量了朝清秋一番,漬漬稱奇,“要不是宋寨主提前和我說過,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朝先生還有另外一番樣貌。江湖之大,果然無奇不有。”
朝清秋笑了笑,一手收攏在袖中,“宋先把你安插到城中是何用意?還有,周岸的事情是不是你們做的?”
周文倒是直言不諱,“确實是我們做的,不殺周岸,如何能讓周龍這個老狐狸喪失心智,他不發瘋,我們又如何從中謀利。”
朝清秋點了點頭,他知道周文說的都是實話,雙方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自然也知道各自是什麽心性。
朝清秋笑道:“方才爲何要殺那個說書人?”
周文搖了搖頭,“看來朝先生雖然樣貌變了,可心性還是沒變。殺了此人,龍虎寨暴虐之名自然也就做實了,到時候不論他周龍如何洗也洗不清了。這也是如今爲振威镖局破局的最快之法,遠比先生那個法子要快的多,以朝先生的聰明我不信你想不到此處。可你還是出手救下了此人。”
他笑道:“看來朝先生雖然樣貌變了,可心性還是沒變。婦人之仁,隻怕會害人害己,又如何做得大事。”
周文轉身離開,朝清秋沒有阻攔。
街上人聲喧嚣,朝清秋靠在街旁,默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