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局裏的議事廳不小,此時卻顯的有些說不出的寂寥。
廳中此時隻有稀稀落落的兩三人,而且舉動之間頗爲躊躇,似乎這裏是個什麽兇險所在,恨不得立刻逃離此處。
前幾日老镖頭聽說了周龍在外面整頓山上人馬的消息,他想着也收攏收攏城裏這些镖局的人馬。
雖說人數遠遠比不上那些城外的賊人,可哪怕隻能收集一些人馬也是好的,所以他特意在镖局裏設宴邀請其他镖局的镖頭。
他早就知道城裏的這些人到底和那些城外用命博殺的人不同,畢竟是拖家帶口,不像那些人無牽無挂,所以他也沒想着能有多少人來赴宴,隻是如今已看還是讓他有些失望。
來的不過是廳中這幾人而已,三三兩兩,也多半是看在昔日老镖頭的面子上。
老人強擠出個笑臉,“有你們幾個來總歸是比一個都不來要好些,我這張老臉上還好看些。”
那幾人也是一臉惶恐之色,他們也沒想到竟然隻有來的隻有他們幾個。
“老镖頭,不是他們不想來,隻是大家拖家帶口的都不容易。咱們不像是城外那些賊人,腦袋别在褲腰帶上,雖然平日走镖也是危險的很,隻是對咱們來說也隻是個賺錢的活計罷了。老镖頭這些年雖然也幫我們不少,可正要咱們去和那些賊人拼命。未免有些.”
後面的話這些人沒有說下了去,隻不過他們的意思已經十分明白。
老镖頭這些年的恩情他們都記在心裏,隻是要他們拿出命來去和那些人搏上一二,他們舍不得。
老人神色不變,隻是沉默的點了點頭。
片刻之後,他開口道:“既然來了,那就吃些東西再走,不然我這些東西不是白準備了?”
這幾人自然不會留下,至于是出于羞愧,還是怕吃了人家的嘴軟,拿了人家的手軟?
不得而知。
幾人告辭離去,老镖頭也沒有出聲挽留,話已經說到了此處,再多說些什麽也隻是白費口舌罷了。
老人繞過前廳,來到後廳,一張方桌上擺滿了飯菜。
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飯菜上的熱氣袅袅而起,随着香氣飄散在四方。
老人隻是呆呆的看着,直到飯菜漸冷。
這麽多年,他自認爲對那些人也算不薄,沒想如今人心已經涼薄至此。
雖說他當初出手救助他們之時本就沒有指望這些人能夠報答,可事到臨頭,終究讓人心冷。
好人的施恩不望報是自家的事,可旁人的忘恩負義,到底還是會讓人心冷幾分。
想到憤怒之處,他一手伸出握住了方桌一角,隻要稍稍用力就能将整張桌子掀翻。
隻是老人的手松開又握緊,握緊又松開,終究是狠不下心來。
他自嘲一笑,想起當初見到周龍時此人的一句言語。
當時周龍笑言道:“老镖頭爲人處世我是佩服的,隻是婦人之仁,終歸做不成什麽大事。”
如今他才覺得此人一語成真。
趙歡在門口探頭探腦,早在方才那些人離開時他就想進來,隻是被朝清秋攔了下來,他覺得該讓老镖頭“緩一緩”。
“那些家夥真是忘恩負義,當年他們多少人開始做這行時連規矩都不懂,都是老镖頭你帶着他們走的第一趟镖,多少人當初沒生意的時候揭不開鍋,要不是老镖頭資助,說不定都要淪落到去街上讨飯了,哪裏來的如今的威風八面?哪裏能像如今這般吃喝不愁?”
“如今咱們振威镖局出了事情,這些家夥逃的一個比一個遠,當初咱們做的那些事真是喂了狗了。”
趙歡義憤填膺,也許在年輕人看來,江湖義氣終究是比旁的都重要。
老人搖了搖頭,“不用管旁人如何讓做,各人都有各人的難處。也許等你小子到了他們這個歲數,心中想的便又不一樣了,哪裏有什麽誰是是非,這個世道,本就沒有誰該爲了誰而死。”
他又打量了一眼桌上的飯菜,“要後廚把飯菜熱熱,今晚咱們吃,一粥一飯來之不易,終究還是不能浪費了。”
老人說完,轉身朝着門外走去,雖然教訓趙歡之時說的通透,可此時離去的背影終究還是顯的有些落寞。
在老镖頭那個還不曾年老的當年,他曾親身經曆過那個爲君一諾輕生死的江湖,所以他才會更加不理解爲何當初的江湖變成了如今的模樣,一切皆是向錢看,他總覺的自己活的太過長久似乎也未必是什麽好事。
趙歡看着老镖頭離開的背影,撓了撓頭。
議事廳外,朝清秋正盤腿坐在樹下,微風拂過,樹上的葉子沙沙作響,正是正午時分,照落的日光被樹葉切碎成無數細小的鱗片,落在地下的陰影裏,随着樹葉的擺動,如同一條波光粼粼,稍起微瀾的靜谧河流。
老人從議事廳中走出,有些失魂落魄。
朝清秋沒有言語,隻是默默看着老人走入後堂。
片刻之後,趙歡從議事廳中走出,來到朝清秋身邊。
“朝大哥,這些家夥這次做的實在是太過了,我看老镖頭是真的傷心了。”
趙歡蹲在他身邊,開始喋喋不休。
自從當日朝清秋幫他戰勝周岸以後,如今兩人的關系已經到了可以無話不談的地步,最少趙歡如此想。
“你不知道這些年老镖頭爲他們費了多少心思,我聽镖局裏的老人說過,當初臨城裏镖局的生意是老镖頭先做起來的,當時隻要老镖頭狠下心腸,想要在臨城裏一家獨大也不算是什麽難事。
隻不過老镖頭想到如果咱們一家獨大,城中要有不少人沒有飯吃,這才沒有狠下心腸。如今且不說他們幫不幫咱們,就連赴宴都不敢,難道他們以爲老镖頭會逼迫他們不成?”
朝清秋笑了笑,“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強扭的瓜終究不甜。”
趙歡用力揉了揉臉頰,“老镖頭也是這般說的,隻是我還是有些不甘心,好人不該沒好報。”
朝清秋忽然問道:“你覺得如果龍虎寨真的打敗了振威镖局,會不會放過其他的镖局?”
趙歡一愣,想了想,“我想應當不會,那個龍虎寨的周龍之前咱們也見過,一看就是個心思深沉,心狠手辣之人,如真的解決了咱們振威镖局,肯定不會放過其他的镖局。”
他一拍手,“對啊,咱們可以用這個來勸他們和咱們聯手,不信他們不答應。”
朝清秋隻是笑着搖了搖頭,“你以爲他們想不到這一處?”
趙歡一愣,“那他們爲何?”
“人嘛,總是心懷僥幸,哪怕刀鋒已經落在身邊之人的身上,也會心存僥幸,覺的落在了他身上,卻未必會落在自家身上。
甯願求身邊佛,也不願奮身而起。如今秦國最強,可當初天下諸國,卻并非秦國最強,當年天下洶洶,并力西向,未必沒有覆滅秦國的機會。可最後秦以蠻荒之地,出函谷,揮戈東來,諸國破敗。秦人強橫不假,可諸國坐視,任由其做大,也是個不小的原因。爲何如此,與如今的道理相同罷了。”
“今歲不戰,明歲不争,坐等秦國分割天下,便是如此。”
趙歡聽着朝清秋的言語,有些不解,這些天下大事對他這個镖局之中的小小镖手實在是遠了些。
他隻是盯着朝清秋,覺得此刻言語的朝大哥,言語之中雖然帶着些嘲諷,可眉宇之間又帶着說不出的傷感。
朝清秋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說的有些遠了。
他笑道:“所以事情就是如此,他們不是不明白如今已經大禍臨頭,隻是以爲如鳥藏頭,就可以留得性命。”
趙歡點了點頭,“朝大哥以爲咱們該如何是好?”
“這些人你和他們講道理他們是不會聽的,除非把刀架在他們的脖子上。隻是如今那些賊人在外,勢不得已,我倒是有個法子。”
朝清秋低聲言語了幾句,趙歡頻頻點頭。
“朝大哥,你這個主意真是,真是.”
趙歡支吾了半響,大概是想不到一個詞來形容。
他原本最先想到的是陰損二字,隻是剛要出口,還是吞了回去。
朝清秋知他所想,隻是笑道:“我這也是爲他們好,與其被人宰割如羔羊,終歸還是奮力一搏要好些。”
趙歡立刻起身,“我這就去安排。”
他飛奔着離開,朝清秋則是盤坐在原地。
樹上一片樹葉落下,被他接在手中,樹葉脈絡清晰蒼翠欲滴。
他把樹葉橫在唇邊,吹起了一首小曲。
曲聲委婉悠揚,如有佳人輕歌曼舞,不聞慷慨激烈之聲,卻是一首在北方燕國流傳多年的小調。
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可也有婉轉千回的情絲。
故國心思,總是不經意間便是泛上心底。
又是一年夏日,不知家鄉的海棠可曾開了。
遙想當年,深夜唯恐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