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虎雖不善于權謀機變,可在掠陣攻城這方面确實有些過人的的手段。
當時說好一個時辰要攻下山寨,如今他已經帶着手下的勇士殺進了山寨之中。
周龍站在極遠處,放目遠眺,對近在眼前的厮殺之景視而不見,他目中滿是懷念之情,這裏其實他并不陌生。
當初自家娘子還在的時候,這裏他也是常常要來的,雖然每次來都免不了要受自家那個老丈人的白眼。隻是當年他面皮極厚,就算是給人俯低做小的事情也做過不少,更何況隻是受些丈人家的白眼,對他來說自然算不得什麽大事。
後來随着他娘子逝世,而他也日漸位高權重,女婿丈人,更是相看兩厭,來的就越發少了。
周龍歎了口氣,當時年少,總慕春光。
如今老來,反倒是更羨慕當年那個自己。
至于是羨慕當年那個自己的無憂無慮,還是羨慕當年自己身邊有着那麽多故人?
天知道。
他從遠處的群山之間收回目光。
此時山門大開,他緩步朝着山寨之中走去,他要去見見那個許久不見的故人。
山寨裏,葉歡且戰且退,最後還是退入了後院之中。
此時他一身狼狽,身邊之人死的死降的降,留在他身邊的隻剩下幾十人。
即便是他方才親自上陣也沒能挽回敗局。
倒不是他本事太差,隻不過這些年自打老寨主失了心氣,山寨裏的人馬已經久不操練,而龍虎寨的人馬久經戰陣,一衰一強,自然勝負立判,再加上葉歡不過是初掌寨裏的權力,單單是接下老寨主的位置能夠服衆已經不易。
周龍在西南的名頭不小,也就隻有老寨主能夠穩穩壓下他一頭,如今既然壓不下,那手下投誠自然也就不是什麽新鮮事。
山上的賊人,本就不是什麽忠義之人。
周虎等人追到了後宅門外,隻是守在門口,不敢貿然而進。
此時老人依舊躺在棗樹下的藤椅上,似乎對自家獨子的敗下陣來沒有絲毫意外,對他大半輩子建立的基業馬上就要毀于一旦,也不曾表現出什麽神色變化。
葉歡站在老人身側,低着頭,沉默不語。
老人咳嗽幾聲,“怎麽?輸了?”
葉歡依舊沒言語。
“輸了就輸了,沒什麽大不了的,日後赢回來就是了。你别看周龍那小子如今威風,當年那小子還不是被人像落敗的鴨子一樣趕的到處跑?人總有勝敗,不必太過放在心上。”
“老寨主說這話就有些過分了。背後揭人短處,可不是君子所爲。”
周龍從門外邁步而入,剛好聽到老寨主這句話。
老人笑道:“老頭子本就不是什麽君子,行将就木,誰的長短說不得?再說以後不知道還能活多少日子,有話不說,難道還要帶到棺材裏去?”
周龍笑道:“老寨主說的是,隻不過我那些故事也沒什麽好說道的就是了。”
老人撐着坐起身來,一眼就見到了周龍身上那件舊袍。
“這袍子你還留着,沒想到你小子還是個長情的人。我還以爲你早就将她忘了。”
周龍略一沉默,“不敢忘,不敢想。”
片刻之後,老人先開口,“怎麽,今日不告而來,是看上老頭子我這破爛家業了?”
周龍擡着頭,看了眼那棵棗樹,他記得她說過,最喜歡吃的就是這棵樹上的棗子。
“這次來,确實是爲老爺子的家業而來,也是不得已而爲之。”
老人點了點頭,沒有問他爲何如此,“我們父子你打算如何?我這個老頭子已經半個多身子進了黃土裏,你想要如何都不打緊,如今小歡還年輕,你想如何安置他?”
周龍低頭看了老人一眼,又側目看了看衣服上染着血的葉歡。
“我原本以爲以老寨主的性子是不會問的,不想這次是我看走眼了。”
老人一笑,“依着我的性子自然不會問,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誰也幹涉不得,隻不過爲父母者,對自家子女自然是不一樣的,這世上哪裏有大公無私的聖人?”
周龍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老人的言語,“老寨主說的有道理,爲人父母,終歸是要爲自家子女着想的。我會将小歡帶在身邊,說不定日後會将龍虎寨交給他。”
葉歡聞言一愣,老人則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我雖然不知你爲何要吞并離山寨,不過想來你也有自己的苦處。如今老頭子老了,幫不了你什麽。諸般行事,自己小心。”
周龍笑道:“老寨主放心,凡是害了岸兒的我一個都不會放過,不管幕後之人是誰。”
此時老人氣力用盡,重新跌回到躺椅上,“那就好,那就好。”
周龍微微擡頭,看向頭頂的棗樹。
“也不知今年還能不能吃上樹上的棗子了。”
——
諸事已定,收編了離山寨的人馬,周龍便要帶着葉歡離開。
至于離不離開自然也由不得葉歡自己做主。
周龍到底還是有些善解人意,留了些時間給葉歡和老寨主道别。
棗樹之下,一時之間,父子無言。
“好了,不要傷感,你我父子又不是不能再見,早晚都會再次相見的嘛,如今我雖然老了,可多少還能撐些日子嘛。”
分别在即,老寨主倒是顯的豁達的很。
葉歡搖了搖頭,此時他心中擔心的自然有父子之間日後還能不能相見,隻是他更擔心的還是今日周龍口中說的有幾分真,幾分假,所謂的将來要把龍虎寨交給他的言語,他到底能不能信。
老人打量了他一眼,畢竟是自家的孩子,此時他心中如何想的,老人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你在想他方才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
葉歡點了點頭,一個遠遠比不上龍虎寨的離山寨他都舍不得放手,更何況是龍虎寨。
一旦有所求,難免便要患得患失起來。
老人笑道:“他說的多半是真的,最少如今他确實如此想,至于日後如何,我也說不清,不過你也不用擔心,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虧待你就是了。畢竟我死之後,你就是你姐姐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他不對你好些,還能對誰呢?”
“這麽多年來,你爹我雖然沒有做過什麽大事,可在看人這方面,自诩還有些心得,可直到今日,我不得不承認一事,我确實是有些看錯他了。”
葉歡出生之時他姐姐已經出嫁,所以他對這個早早就去世的姐姐印象不深,隻記得是個算不上多麽好看,卻十分溫婉的女子。
“爹,我姐姐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老人一笑,目光之中閃過些迷離神色,似乎大半輩子的陳年舊事從那雙早已不再清亮的眸子中一一閃過。
“你姐姐,她自然是個很好的人,每個見過她的人都說她是個難得的好姑娘,都說她做了爹的女兒是委屈她了。”
老人癡癡而笑,“你爹我算不上什麽好人,這輩子也不曾做過多少好事,可老天偏偏賜了我這個女兒,所以說老天爺不開眼啊。”
葉歡很少見到老寨主如此,隻有每次提到他那個早逝的姐姐時老人才會露出一抹與他極不相符的溫柔神色。
葉歡點了點頭,“既然如此,那孩兒就随着周龍去了,爹你要好好好保重身體。”
“大半輩子刀口舔血,能活到如此這個歲數,已經是老天爺不開眼了,保重身體又有何用?你爹我如今的唯一的心願就是能挨到秋日,在臨死之前,能再吃上一次樹上的棗子,餘願足矣。”
葉歡不再勸,這些日子老人一直如此,他知道,除非是當年的姐姐複生,不然隻怕誰也勸不了老人。
他躬身行禮,退出院中。
老人用力掙了掙,想要從藤椅上起身,隻是最後還是栽倒在椅子上。
他用力喘了幾口,咧嘴而笑。
也不知如今這副樣子到了地下,自家媳婦和姑娘還能不能認出他這個老家夥。
還好,他不用等太久就又能見到她們喽。
說來也是奇怪,少年之時年輕氣盛,最是不信人間有轉世重生,輪回苦渡之法。
道家也好,佛家也好,都是棄之以鼻。
隻是如今垂垂老矣,反倒是哪怕求神拜佛也希望人死之後能有神明仍在。
與之相見于地下。
老人一笑,求神拜佛啊。
——
後院之外,周龍已經等待多時,他摸着身上的舊袍,動作輕緩,就像許多年前握着她的手。
葉歡從院中走出,沒有言語,隻是站到了他身後。
周龍點了點頭,再次看了眼身前的小院,本是盛夏時節,卻已寂寞冷落如清秋。
“走吧,我帶你去做大事。”
他帶着葉歡轉身離去。
一片樹葉從院中飄到屋外,在半空中打着旋轉,不知何時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