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中拿着一本即便是在市面上也不多見的兵書。
書封陳舊,雖不是什麽存世的孤本,可從山下淘來這本書也花了他不少的力氣。
世上讀書人不少。
有人千辛萬苦,換來滿屋書卷,皆是珍惜藏本,隻是藏于屋中,束之高閣而已。
不獨不使人見,自己也不常見,隻有偶爾來了客人,才會打開重重門戶,使人知我有此書,羨之,慕之,可也。
若是能從客人口中聽到誇贊幾句詩書傳家,更是意外之喜。
主人開門待客,客人知情識趣,皆大歡喜。
至于書封落灰,久未翻開,也就算不得什麽大事。
有人富于詩書,自然也就有人求一卷而不可得。
求得一卷,手自抄錄,計日以還。
故常有人言,書非借,不能讀也。
而周龍自然是第二種人,起于草莽,稍有安定便手不釋卷。
日間兵書,夜間詩書。
終日不辍。
勤勉至此,即便是宋先對他也是佩服幾分。
周龍放下手中書,看向正站在院子門口,擡手做叩門狀的宋先。
他笑道:“軍師何必多禮,我的住處就是你的住處,随意進出就好。”
宋先這才邁步而入。
“無規矩不成方圓,寨主見愛,隻是屬下可不能壞了規矩。”
周龍用袖子拂了拂身旁的石凳,“軍師且坐。”
宋先落座,随意掃了一眼周龍剛剛放在桌子上的書卷。
“怎麽,軍師莫非看過此書?”
周龍見到他的神情,朝着石桌上指了指。
“當初确實掃過幾眼,隻是并未細讀,大概讀了三分有二。”
石凳上的書是本史書,記載了一個朝代的興衰往替。
周龍笑道:“軍師大才,自然隻須博觀而約取。我是粗人,讀書隻能通篇全攬,才能有所得。不如軍師多矣。”
宋先笑道:“寨主以爲此書如何?”
周龍也是笑道:“書自然是好書。前半部裏,時值亂世,武帝以貧寒起家,東平西蕩,最後占據中原之地,讀之使人熱血沸騰,恨不能生于當時,與之共争天下。”
宋先接口道:“中半部裏,武帝雖逝,猶有文帝,明帝傳承基業,雖各有缺漏,卻也不失爲開明君主。”
周龍點頭,“軍師之見與我暗和。讀完中半部,我也确是如此想。”
“以史爲鑒可以知得失,不知寨主從書中有何所得?”
周龍皺了皺眉頭,“軍師意有所指?”
宋先将桌上書拿在手中,随意翻動,風吹書頁,沙沙作響。
“常言,凡事以小見大,也可以大見小。寨主可曾看過後半部了?”
周龍點了點頭,“看過了,如今隻差最後幾頁。”
“那寨主以爲此國爲何而亡?難道也是認爲亡于那個興兵作亂,渭水盟誓的權臣之手?”
周龍沉默不言,既不言語,那便是默認。
片刻之後,他才開口道:“軍師既然如此問,莫非另有見解?”
宋先笑道:“萬般事由,還是要先從己身看起,在屬下看來,此國之敗,敗在明帝。”
說到此處,周龍也是來了興緻。
“軍師何意?”
“明帝聰慧而命短,最終選擇接任之人竟是孩童,大權旁落,才有最後的李代桃僵。”
周龍點了點頭,“軍師似有所指?”
宋先笑道:“如今少寨主下山已經有些日子,屬下以爲,他必然是去找振威镖局尋仇了。振威镖局自然不敢拿少主如何,隻是他們不敢,自然有人是敢的,鹬蚌相争,漁人得利。寨主慎之。”
周龍笑了笑,“我知軍師心意,已經派了周虎帶人下山,這次等岸兒回來,也是該讓他學着打理山寨的事情了。”
“看來寨主早有思量,是屬下多事了。”
宋先起身告辭,周龍也不挽留,起身親自将他送到門口。
宋先走後,他又打量了一眼桌上的史書,轉身回到屋中,拿起來了床邊的長劍。
……
指雲峰山腰處,周虎正帶人奔波而下。
西南山勢多險要,指雲峰尤其如此。
即便是他這種早就翻山下山如履平地的山上人,走的又是常年來往,一年要走百餘便遍的山路,也不得不小心謹慎。
山路阻隔,最怕的就是被人占盡地利,一個不小心,老江湖也會死在沙灘上。
周龍雖然總是指責周虎不夠小心,可那也隻是在平日裏那些小事上,至于與人争鬥之事,周虎的小心謹慎,不下任何人。
此時他正帶着人穿行在密林之中,因爲不時要派人探查前面的消息,所以前行的速度實在說不上快。
“二寨主,這裏是咱們的地盤,你是不是太小心了?在這裏誰敢和咱們動手,再說這種險隘之處,咱們之前都留了兄弟看守,直接過去就是了,何必還要派人探查?”
周虎這次出來帶來的都是山裏的精銳,其中大半本就是平日裏跟着他的老兄弟,所以也說不上有什麽拘束。
方才在他身側開口之人是個年輕人,這小子的老爹當初也是山寨裏的一把好手,隻是在他小時候死在了一次山下的争鬥裏,周虎膝下無子,加上見這小子可憐,也就将他收養了下來,讓他跟了自家的姓氏,單名一個野字。
“你小子别給我多話,山上的老師父是怎麽教你們的,難道沒有和你們說過,一旦下山都要謹慎小心?尤其越是放心之處越要小心?如果沒說過,等我回去就換了這幾個師父,看來他們都是老邁昏聩了。”
周野撓了撓頭,他在山上極少見到周虎這個樣子。
周虎與周龍不同,周龍平日裏也是冷着一張臉,讓人一眼看去就知道什麽叫做寨主威儀。周虎可以和他們鬧成一片,即便偶爾調笑幾句,周虎也從來不放在心上。
周虎道:“不是我不近人意,别的事情,你們都可以随意而爲,隻有這種生死大事玩笑不得。”
周野等人隻得連連點頭。
“二寨主,方才派出去前面探路的大目,長腳還沒有回來,前面會不會有什麽事情?”
所謂大目,是因爲視力極好,至于長腳,自然是跑的最快,他們每次下山,多半都是這兩人在前面帶路,倒是真的讓他們躲過了不少災禍。
周虎也覺得有些奇怪,按理說這兩人早就該回來了,他想了想,想要找人前去接應。
隻是還不等他開口,前面的樹叢裏就傳出了響聲。
一個長腿漢子從林中竄了出來。
“是長腳,看來沒事了。”不少人心中松了口氣。
衆人就要上前,隻是被周虎擡手擋了下來。
“事情有些不對,再等等。”
果然,那漢子從林中鑽出來隻走了幾步,立刻栽倒在地,身後插着幾支羽箭。
“小心,有敵。”
漢子喊出最後一句話,再也言語不得。
周虎看着慘死的手下,怒吼一聲,“退。”
隻是還不等他們有所動作,一陣箭羽已經從林中呼嘯而出。
周野立刻将在最前面的周虎撲倒在地。
雖然他們之前有所戒備,可林中射出的這陣箭羽實在太快太密,不少人甚至都不曾聽清周虎的那聲呐喊就已經被射倒在地。
林子裏,百餘個一身黑衣服的黑袍人們彎弓搭箭,準備下一輪攢射。
如今他們占據這裏已經算是占了先手,即便周虎那些人不曾受傷,想要攻占下此處也要花些力氣,更何況如今他們已經被方才那陣箭羽射的七零八落。
再說,他們這些人來這裏的目的本就是不是爲了殺敵,他們的任務是要阻攔周虎過去。
自然,如果能在此處除掉周虎最好,不過除不掉也就除不掉了,日後早晚都會有機會。
爲首的黑袍人露着一個光頭,從密林層層疊疊的縫隙裏,看向外面那些龍虎寨之人,他總覺得要自己來做此事,實在是大财小用了。
他其實更想殺的,是那東南的故人。
他擡起手,然後重重揮下。
又是一陣箭雨。
……
鎖雲峽前的不遠處,幾架馬車正緩緩而行。
朝清秋和趙歡正盤坐在最前面一輛馬車的車頂上。
趙歡将來已經是老镖頭闆上訂釘的乘龍快婿,所以這次押镖的事情自然不會瞞着他,他也不會甘心悶在家裏,做一個縮頭烏龜。
趙歡伸手遮着頭頂的太陽,“朝大哥,你何必跟着咱們來趟這趟渾水?之前你做的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沒必要徹底得罪龍虎寨。”
朝清秋一身青衣,盤腿而坐。他看了趙歡一眼,笑道:“心裏話?”
趙歡一笑,“自然,不是。誰又會嫌棄幫手多,不過有些場面話,該講還是要講一講的嘛,不然豈不是顯的很沒有禮數。”
朝清秋笑道:“你不用幫老镖頭來試探了,我想助你們振威镖局,隻是因爲我想而已,沒什麽别的心思。”
趙歡偷看了後面的馬車一眼,長出了口氣。
“我就知道朝大哥不會對這破镖局有什麽心思。”
後面馬車上的老人如有所感,朝着他們望來。
趙歡一臉慌張,朝清秋則是笑着點了點頭。
他後仰在車頂上,看着天邊大日高懸。
“小歡,其實我很羨慕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