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裏,一身黑色長衣的主人早已爲算不上是遠道而來的客人準備好了酒水。
年歲相差不多,卻該以舅甥相稱的兩人各自舉杯。
酒杯輕輕碰撞,發出些清越歡愉的響聲。
兩人已經在這裏對飲了一個時辰,喝下了三四壇酒水。
葉歡看着眼前隻是幾個月不見,卻已然像是換了一個人的外甥。
浪子回頭,難道真的這般容易?
“不過短短時日不見,不想岸兒仿若脫胎換骨一般。”
對面同是一身黑衣的年輕人隻是笑了笑。
他舉起手中的酒杯,杯中盛有琥珀光。
“舅舅說笑了,人都是會長大的,我不過是近日想明白了些事情。我變了,舅舅又何嘗不是如此?”
葉歡也是笑了笑。
他擡頭看向院子裏那棵棗樹,不是盛開之時,葉半凋零,露着光秃秃的枝桠。
随着偶爾吹過的風聲,搖搖晃晃,如同一個早已不再年輕的婦人,伴着風聲遙遙起舞。
“小岸,你可還記得,當初你來離山寨,總是要挑個棗子長的最好的時候,那時你我年少,可爲了吃幾個棗子,膽子卻是大的很。不說攙扶着爬上高處,且說那棵棗樹是我老爹的最愛,可當年你我還是不知多少次悄悄溜上樹去。爲這事,我可沒少吃闆子。”
周岸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視線所及,同樣是那棵與其說是随風擺動倒不如說是矗立在風中的棗樹。
“怎麽會不記得,我還記得當初你我有次半夜爬上樹去,丢了燭火,無論如何都不敢冒着夜色從樹上下來,一直在樹上呆了一夜。直到天明才被人發現。”
提及少年之時兩人一同做下的糗事,兩人相視一笑。
有些話,隻有和經曆之人一起說,才能有相互之間的默契的會心一笑。
如今還隻是半個主人,可也許不久之後大概就要成爲離山寨真正主人的葉歡再次舉起杯,和周岸輕輕磕碰。
碰了杯,他将杯中酒水一飲而盡,然後把酒杯倒持,以示半點無缺漏。
周岸自然也是同樣動作。
葉歡拿起一旁的酒壇晃了晃,空空蕩蕩,當中全無酒水的半點聲響。
“酒已盡,如今待客也算是待過了,該說些正經事了。”
周岸放下酒杯,扯了扯衣袖。
稍稍年長了幾歲的葉歡看着這個自小就被周氏兄弟寵在懷裏的小外甥。
他其實有些羨慕他。
這個年紀還有家中長輩爲他遮風擋雨,不像他一般,所有事情都要獨自支撐。
“小岸啊,這次來,就隻是爲了來看望你外公?難道心中就沒有其他的心思?”
周岸擡起頭,他如何聽不出他的話中有話。
葉歡此言是說他此來别有目的。
看向對面那個小“舅舅”。分明還是記憶裏年少時熟悉的眉眼,可在他看來,已然換了心肝。
“舅舅以爲我此來,除了出來看望外公,還有何事?”
葉歡的身子朝前傾了傾,眉眼之間帶着周岸說不出的陌生,目光在周岸身上掃過,分明還是炎熱夏日,卻讓他覺得有些陰冷,遍體生寒。
“如果你不是這個日子來,我自然不會多說什麽,隻是偏偏挑在這個日子,你要我如何不懷疑你另有用心?”
“聽說外公重病,我來看看有何不妥?”
“沒什麽不妥,外公重病,你這個當外孫的來看看自然沒什麽不對,可你要知道,你外公這次病的不是一般的重。
而且你外公向來把你當做半個親子,自小就對你寵愛的很。前些日子老人燒的有些迷糊了,總是提及當年答應過你母親,答應她出嫁之時,要用半個離山寨做嫁妝,隻是後來你外公實在是不喜歡你爹,覺的他狼子野心,娶你娘隻是爲了咱們謀奪離山。這才沒有實現履行當初的承諾。隻是如今你已經長大成人,他已經舊事重提,念念不忘。剩下的話,我想不必多說了。”
周岸雖然自小跋扈,可終歸是聰明人,隻是聽了葉歡的話,他就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當年那個能夠對他咧嘴而笑的少年人,如今終于和他一樣長大成人了。
他是怕眼看着到手的離山寨要平白的分出一些。
周岸笑道:“舅舅想的也太多了些,外公就算再喜歡我,也不會分割離山之地的。”
在他對面,黑衣長衫的年輕人低頭笑了笑,眉眼收斂在陰影裏,讓人看不出他臉上的神情。
“是嗎?”
他低聲發問,卻似乎沒想着有人作答。
周岸垂了垂手,腰間沒有他慣用的長劍。
“如此說來,舅舅是不會讓我見到外公了?”
“自然可以讓你一見,隻是見過之後,隻怕你要在這裏多呆些日子了,放你出去,無論如何,我都是有些不放心啊。”
周岸點了點頭,看了眼眼前的空碗,“可惜酒盡了。”
葉歡雙手拂袖,“人早晚會長大,杯中酒早晚會飲盡,誰人不是如此。”
周岸側了側身子,再次看了眼不遠處的棗樹,“是啊,你我悄然之間長大,那棵棗樹也悄然之間變老了。”
“感春傷時,可不像我認識的那個飛揚跋扈的小外甥了。”
“舅舅說的是,既然舅舅不讓我見外公,那總要有些東西和我換上一換,既然如今不講情面了,那咱們自然就要講講利益。”
葉歡眯着眼,看着這個前一刻還黯然傷神,後一刻已經滿是市儈嘴臉的小外甥,一時之間,竟然讓他分辨不出,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舅舅也不是不講理的人,你想要什麽?說出來就是了,總歸要讨價還價一番,才能做到個你情我願。”
周岸撚起幾顆花生放在嘴裏,慢慢嚼了嚼,沒有酒水伴着,确實沒什麽滋味。
“舅舅也知道外甥最近被人拒了一樁婚事,讓外甥丢了不少面子。外甥心中可是難受的緊。”
“所以這次下山就是想着順便過來看看外公,然後去教訓一下那些人。”
葉歡盯着他的雙眼,“振威镖局的事情我也聽說了,不過是拒絕你的婚事罷了,又哪裏需要你親自下山,還有,你爹知不知道這件事?”
“舅舅真是明察秋毫,如果我爹知道,我又怎麽會隻帶着周安一人下山?我爹自然是不知道的,他隻知道我要來這裏看望外公。”
葉歡點了點頭,“如果是之前的你,能做出這種事我是信的,隻是如今的你,我倒是有些不信了。”
周岸伸了個懶腰,“爲何不信?我在龍虎寨中的日子到底如何?難道舅舅真的不清楚?在寨子裏的那些人眼裏,我是少寨主,也隻是少寨主,論威望,論地位,都不被那些人看在眼裏,就算是新入山寨的那個宋先生,在寨子裏的威望都要比我強上幾分。”
“所以你想做出些事情來?”
周岸點了點頭,“要想讓别人承認,自然要做出些事情來,如今可還有比在戒備重重的臨城之中取下振威镖局老镖頭的首級更大的功績?”
“所以你想要我做什麽?你來這裏又是想要求些什麽?”
周岸錘了錘有些發麻的雙腿,笑道:“舅舅何必明知故問?外甥想要的自然是離山寨中的好手,不然就憑我們兩個送上門去,隻怕要有去無回,平白落下個天大的笑話。”
葉歡打量了他一眼,似乎想看出他說的是不是真心話。
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
“好,我會讓你帶走些山寨裏的好手,至于你是要去殺人還是要去放火,我一概不知。”
周岸笑道:“那是自然,我甚至不曾來過離山寨。”
兩人相視一笑,就像是少年之時那般,隻是他們都知道,終究是回不去了。
周岸站起身,手中袍袖子甩的飛起,“既然已經商定了,那我就不再打擾舅舅了,還請舅舅早早的給我安排人手,我好早日下山,舅舅也能安心幾分。”
葉歡隻是笑了笑,沒有起身。
他目送外甥離去,這才起身,七拐八拐,繞過幾處樓閣軒榭。
直到停步在後院的一棵樹下。
樹下,一個頭發胡須早已皆發白的老人正躺在藤椅上,他雙目緊閉,呼吸急促,似乎下一刻便要長久的閉上眼睛。
老人大概是聽到腳步聲,微微起身,重重的吐了口氣。
隻是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讓老人劇烈的咳嗽起來。
“歡兒,小岸來了沒有?”
葉歡走到老人身後,雙手按在騰椅上,整個人被遮蔽在陰影之下。
無人可見的黑暗之中,他的眼角有些泛紅,隻是他依舊是低沉道:“不曾。”
老人聞言點了點頭,口水順着他的嘴角流下,打濕了身上的錦衣。
若是當年的故人見了,隻怕誰也想不到當年那個在離山之中叱咤縱橫的葉雄會變成如今的模樣。
美人白發,英雄遲暮。
總是讓人一見生憐。
老人眼角悄然之間流下一滴淚來。
外院的那棵棗樹,在風吹之下,簌簌作響,如鳴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