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宅之中,老镖頭正盤腿坐在椅子上抽着旱煙。
他眼神遊移,心思不定,早已神出天外。
今日和王太守在太守府中見面也好,在馬車上與朝清秋兩人的言語也好,都讓他覺得這次振威镖局隻怕是要招惹上大事了。
他雖然在江湖上混迹了不少年,江湖經驗老道,可畢竟半輩子其實都是在底層的江湖之中厮混,碰到這種陰謀重重的生死大事,他還是有些慌了手腳的。
隻不過當家做主的人,哪怕心中再是慌亂,可在人前卻不能有半點慌張,不然也隻是讓身邊之人徒增憂慮罷了。
煙霧袅袅,嗆的老镖頭咳嗽了幾聲,他這才回過神來,趕緊将手中的旱煙放下,擡手掃了掃眼前的煙霧。
此時夫人端着一盆洗腳水從外面走了進來。
“一回來就神神叨叨的,我聽歡兒說王太守沒有怪罪咱們的意思,怎麽你還是魂不守舍的?莫非是自己吓自己?”
老镖頭歎了口氣,這麽多年的夫妻,有些話不能和旁人講,可和自家夫人還是能講一講的,不然他這心中也着實難受的緊。
他把腳盆拖到身前,将腳放入水中,盆中水,溫涼剛好。
老镖頭長出了口氣,“夫人啊,我也和你講過我對這個王太守的看法,此人面善而心黑,這次他所謂的不追究,隻怕不是什麽好事。”
婦人坐在他對面,微微皺眉。
老镖頭倒是和她說過這個王太守的不少事情,更是給此人蓋棺定論,覺得此人必然是個有大志之人,一座小小的臨城隻怕困不住他,如今在臨城的施爲,不過是爲了獲取民心,以備日後之用。
隻不過他們開镖局的始終算不得什麽上九流,與這種官場中人也沒什麽交集,他有大志就有大志好了,與他們這些平頭百姓始終搭不上關系,就算日後世道亂了,還有個高的頂着。
可如今。
婦人道:“老爺的意思是他想拖咱們镖局下水。”
婦人雖然久在深閨之中,可也知道朝堂上的事情最是詭異難測。是非黑白,實在很難分清。
不像江湖上,招惹了誰最少都是有迹可循,可在官場上,可能都不知道何人會在何處給你一腳。
利益紐帶,錯綜複雜。
老镖頭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如今他想拖咱們下水這件事倒是清楚的很,畢竟镖物是在咱們手上丢的,無論如何都推脫不得。倒是個他拉咱們下水的好機會。
我隻是怕他不止是想拉咱們下水,更是想讓咱們振威镖局做他的馬前卒。我更怕他根本就沒想過咱們這些人的死活。萬一真的出了事情,讓咱們這些人在前面來替他擋刀子。”
婦人點了點頭,自家老頭子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
镖局的人雖然沒有什麽江湖上的絕頂好手,可都是自小習武,放在江湖上,也是難得的好手。
她也是歎了口氣,“你如今在這裏想這些有的沒的也沒什麽用處,自古民不與官鬥。即便咱們如今想的再多,到時候人家一個命令下來,咱們還不是要唯命是從?除非你舍了這處家業不要,可你舍得嗎?”
老镖頭沉默不語,自家夫人的話确實說到他心中去了。
镖局的這份基業來之不易,當年是他們幾代人筚路藍縷,這才打下了這份算不上大,可也絕對不算小的基業。
如今要他一朝舍棄,自然是舍不得。
老镖頭重新拿起桌上的旱煙,“再看看吧,萬一事有不可爲,也就隻能舍了這裏了,隻要留下性命,日後就有重新振興振威镖局的機會。到時候我會送你們這些婦人先走,你們婦道人家,在這裏幫不上什麽忙,反倒是會讓我們這個些男兒做起事來束手束腳。”
婦人笑道:“這般大事,按理說你這個一家之主拿主意就好了,我就跟着夫唱婦随就是了。可偏偏這件事,我不能答應,我想杏兒她們也不會答應。哪裏舍了你們獨自逃生的道理?”
老镖頭看着自家夫人,他們少年時就在一起,風風雨雨這麽多年,一路同行。
當年那個年輕嬌憨的女子臉上早已有了不少歲月的痕迹,隻是在他眼中,她依舊還是當年那幅最美的模樣。
一直如此,從來如此。
這個在外人面前從來都是老謀深算,在自家人面前都是木讷寡言的漢子終于還是忍不住輕聲道:“這麽多年,苦了你了。”
婦人搖了搖頭,她陪着他走過這麽多年,驕陽明月,陰晴雨雪都見過,她親眼看着自家男人從一個如趙歡般的少年人成長成了外人眼中那個多謀善斷的老镖頭,隻是在她眼中,他依舊是他。
她笑了笑,“半點也不辛苦,甘之如饴。”
……
镖局的院子裏,趙歡蹑手蹑腳的像個做錯事了的小賊。
他趴在一片竹林之後,小心翼翼的望向院子裏,心中有些焦急,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書上不都是這麽寫的嗎?
難道杏兒不喜歡?那個朝兄弟真是害慘他了。
他正想着,一個女子悄悄走入走入院中,手中拎着一個食盒。
她把食盒放在桌子上,耐心等待。
趙歡見狀趕忙跳了出去。
“杏兒,你來了。”
武杏看見他的舉動,皺了皺眉頭,“鬼鬼祟祟的,像要做什麽壞事。”
趙歡舔着笑臉,“我這不是怕傳出去,壞了你的名聲嘛,我這種粗漢倒是沒什麽,隻是你姑娘家家的,還是要顧忌一些的。”
武杏柳眉一挑,嘴角含笑,“既然害怕壞了我的名聲,又何必約我出來。”
“我這不是忍不住嘛。”趙歡撓了撓頭,努力想着朝清秋教他的那幾句詩詞,“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嘛。”
武杏撇了撇嘴,“真是肉麻,不知道你從哪裏學來的花花言語。”
她打開桌上的食盒,将食盒裏的飯菜一一取出,都是些趙歡最喜歡的吃食。
當年兩人還小,趙歡整日裏要被老镖頭訓得死去活來,用老镖頭的話說,如今多吃一分苦,日後和人搏命的時候就多了一分活命的機會。
所以那些日子裏趙歡吃不好也睡不好,尤其是吃不好。
镖局裏的夥食不算差,可精疲力竭之下,再好的食物他也難以下咽。
從那時候開始,每次兩人偷偷相見時武杏都會親自給他做些吃食。
都是些趙歡最喜歡吃的菜。
開始時武杏也做不好,所以做出來的大半都難以下咽,即便是丢去喂狗,都要看看狗是不是餓了那種。
不過趙歡卻吃的很香,他對飯菜挑剔,可如果煮飯的是他的心上人,那即便是再難以下咽,他也要吃的幹幹淨淨。
武杏看着他拿起筷子,一臉期待,“怎麽樣,這裏面有幾道我學的新菜,你嘗嘗合不合你的口味。”
趙歡看着那幾道新菜,眼皮跳了跳。
他夾了幾筷子,放入嘴中,細細咀嚼。
接着用力吞了吞。
“真是好味道,杏兒,你的廚藝是越發厲害了。每次都能做出我喜歡的味道。”
武杏笑了笑,“喜歡吃,你就多吃點。”
趙歡辛苦一笑,“好。”
他吃,她看着他吃。
直到桌上的飯菜幹幹淨淨,趙歡這才放下筷子。
他伸手拍了拍肚子,一臉滿足。
“還是杏兒對我好,看來咱們真是不适合弄那些詩詞歌賦的,還是吃吃喝喝的好。”
少女看着他,眉目溫柔。
“是啊,吃吃喝喝的就很好。”
趙歡看着自己眼前有段時間不見,在他眼中越來越漂亮的姑娘。
“杏兒,這次回來想必能夠安穩幾日,我想和老镖頭提親,你看咋樣?”
少女羞紅了臉,隻是到底是镖局人家出身的女子,沒有尋常女子的扭捏,她點了點頭。
趙歡興奮的歡呼一聲,隻是很快又覺得不對,趕忙捂住嘴巴。
月光緩緩,照着竹林之前,庭院之中少年少女。
不遠處的屋頂上,朝清秋盤坐其上,單手撐着下巴。
在他身旁陳俊正襟危坐。
陳俊笑道:“沒想到朝兄弟有這種愛好。”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我隻是喜歡夜觀天象罷了,倒是陳叔,興緻不差嘛。”
陳俊搖了搖頭,不在意朝清秋的調侃。
“我沒什麽說的,來這裏就是盯着他們兩個,他們兩個兩情相悅,我們這些老家夥都不反對,可少年少女嘛,總是很容易做出些錯事,他們後輩可以不管不顧,咱們前輩不論如何都要幫他們盯着點嘛。”
朝清秋點了點頭,“這麽說,是老镖頭的意思?”
陳俊一笑,“是我們這些老人的意思。”
朝清秋忽然有些可憐趙歡,本以爲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覺,可原來全在旁人的關注之下。
“想必老镖頭已經把我們太守府之行的經過和陳叔說過了,陳叔以爲如何?”
陳俊笑着搖了搖頭,“去想其中有什麽陰謀詭計是老镖頭的事情,我們這些家夥隻管拿着刀和他一起拼命。”
朝清秋笑了笑,擡頭望着天上月色。
“生死酬知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