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小廟裏這幾日,他難得過了幾天安穩日子。
自從當日燕都被破,他從燕都奔逃而出出,細細想來,其實也沒有多少日子。
隻是一直奔波,往來不休,似乎從來沒有這麽停歇過。
事情多些,就顯的日子長了些。
身體放空不難,難的是要心也放空。
人心與肉身,往往總有一處不得閑。
“朝大哥,吃飯了。”
小和尚在廟裏喊了一聲。
他趕緊起身跑回到院子裏。
一老一少兩個僧人已經端坐在小桌前,雙手扶在桌子上,目光緊緊盯着眼前的素面,似乎眼前的素面就是天下間最好的美食,總也吃不夠。
朝清秋很喜歡他們對吃飯的态度,這個世上大事是有的,隻不過在這對師徒看來,天大地大,也比不過吃飯最大。
老僧見朝清秋入坐,連忙拿起竹筷,“快吃,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一對師徒下筷如飛,半盞茶之後,已經停下筷子看着朝清秋。
朝清秋正挑了一筷子面放入嘴中,擡頭就見到對面的師徒正目光灼灼的望着他。
好在這些日子他已經有了不少經驗,心中波瀾不驚,隻是稍稍低頭,繼續吃面。
“玄平,爲師前幾日要你背的佛法如何了?”
小和尚撓了撓頭,“記住了,又忘記了。”
老僧點了點頭,一臉欣慰,“不錯,不錯,佛法這種東西,隻要知道大意就好,不用理那些繁文缛節,你有佛性,就不需死記硬背。
咱們僧人求的是佛法嘛,萬般事情不可強求。就像吃飯一樣,不能因爲咱們吃的快些就讓人家也吃的快些,你說是不是?”
朝清秋笑了笑,不以爲意。
碗中的素面很快就被他吞入肚中,他放下筷子,打了個飽嗝。
“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說。”
老僧見他吃完,突然闆起臉來道。
朝清秋一愣,這還是他除了當日講述舊事外,第一次見到老僧這麽嚴肅。
老僧繼續道:“你這次來尋我師兄的目的,我猜也猜的到,你之前經曆過何種事情,我也不問。出家人嘛,四大皆空,就算你是什麽亡國太子,什麽落敗的将軍,也不幹我這個老和尚的事情。”
朝清秋神色一動。
老人笑道:“佛家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自然是願意出手相助的,隻不過這件事我卻是幫不上你什麽,心病還要心藥醫,你還是要找到我師兄才行。”
“難道前輩知道戒空大師的去處?”
老僧點了點頭,“雖說當時我師兄走的蹊跷,可他在世上畢竟隻有我這個師弟,所以前些年,他倒是給我來過幾封書信。”
“信上說他如今在西南之地,施粥行醫,也算是彌補他當年造成的殺孽。”
朝清秋點了點頭,“看來,我還要去西南一行了。”
見事情說完,老僧立刻破功,堆起笑臉,“我可不是因爲咱們這多了你這張嘴吃飯才趕你走的。”
朝清秋一笑,“晚輩不敢如此想。”
老僧看了他一會兒,歎了口氣,“你這小家夥,心性不錯,也聰明,隻是性子實在是太沉穩了些,我實在想不明白,當初那麽跳脫的陳寅,怎麽會收了你這麽個弟子。”
朝清秋攏了攏袖子,沉默片刻,“如今前輩見到我先生如今的樣子,隻怕就不會如此說了。”
老僧點了點頭,“是啊,人總是會變的,沒有人能停留在原地,所以每到了老年之時,才會格外懷念少年時。”
朝清秋忽然道:“當日前輩說自己變成如今這個樣子,與當年的舊事有關。可前幾日卻不曾提及,如果他日我回到東都,我家先生問起來,不知我該如何作答。”
老僧一笑,“年輕人就是滑頭,這些事情其實算不得什麽大事,不過你既然問起了,我和你說說就是了。”
“天下修行之人的起源,想必你家先生已經和你說過了。”
朝清秋點了點頭。
老僧笑道:“不論是儒家也好,武夫也好,甚至是我們佛門,說到底最後也不過是要靠拳頭說話。儒家是先講道理,道理不通,君子佩劍。而我們佛家,既有菩薩低眉,又有金剛怒目。”
“能用拳頭解決的事情,算不得事情,至少算不得什麽大事情,尤其是在如今的亂世裏。
所以從當初聖人開創武道境界一來,就有人不斷在想一件事情,如何跨越境界。”
小和尚道:“跨越境界不是隻要勤勉修煉就好嗎?”
朝清秋則是道:“前輩的意思是越境。”
老僧點了點頭,他先是回答了小和尚的問題。
“想要跨越境界哪裏有這麽簡單,你天資不差,加上如今還年少,自然不知其中的苦處。要知道一個人即便天資再高,隻要不是高過聖人,終歸是會有個瓶頸的,天資越高之人,達到這個瓶頸就越早。”
“一個年紀輕輕的武道天才,早早的就站在了自身武道的瓶頸,能看到更高處的風光,可偏偏不能更進一步,隻能站在原地,等着身後那些資質不如他的人,靠着水磨功夫慢慢趕上,年複一年,可望不可至,隻能遠遠的眺望高處,你說,他們心思會如何?”
朝清秋也是歎了口氣,老僧說的有道理,那些真正放不下的人,偏偏是那些世俗之中的天才,因爲輕而易舉的能人所不能,所以到了高處反倒是更不甘心。
老僧繼續道:“所以這些不甘心的人自然不會坐以待斃,他們聚集在一起,夜以繼日的不斷鑽研,終于研究出了不少能夠短暫提升修爲境界的竅門。雖然是旁門左道,可确實能實打實的的短暫提升修爲境界。”
“隻是有所得就會有所失,能夠獲得力量,自然也就要有所失去。而這個代價,往往就是性命。後來這個法子不知從何處流傳了出去,被各國拿來研究,反倒是成了戰場上殺人的利器。”
朝清秋如有所悟,當初的燕軍之中其實也類似功法,戰事不利之時,便要将士用命,而這個用命,自然是真的用命。
老僧笑了笑,“我年輕之時,一直都在師兄的庇護之下,平日裏練功,都是差不多就戛然而止,想着萬事有師兄撐腰,萬一真的出了事情,如果連師兄都扛不住,即便我練的再好又有什麽用處?”
“隻是世上事,從來都是說不準的。後來師兄突然離去,我帶着玄平在這裏獨自爲生,偏偏事情就找上了門來。
是師兄當年的仇家,能和我師兄爲仇敵的,武道修爲自然不差,我自然不是對手。
原本想着死就死了,倒也是一了百了,沒想到他們想要趕盡殺絕,連當時還在襁褓裏的玄平都不肯放過,那我自然隻能拼命,還好,我當年雖然時常偷懶,可還是記住了那個口訣。所以當年那一戰雖然打的艱難,可還是被我赢了下來。”
老僧說的雲淡風輕,朝清秋沉默不語。
一旁的小和尚早已淚流滿面。
他想不到,自己竟然是害的師父如此蒼老的罪魁禍首。
老僧笑着轉頭安慰道:“不礙事,都是師父當年練功時偷懶,才會有那日的結果,與你無關。”
朝清秋歉意道:“晚輩不該問的。”
老僧不在意,“世上真正的師徒宛如父子,哪裏有父親見着兒子死的道理?”
朝清秋沉默無語,想到了他在東都的先生。
屋中燭火跳動,明滅不定。
……
兩日後,小廟外。
朝清秋打點好了行裝,正準備去往西南。
即便不是去尋人,他還是想要去西南看看的,自小關在深宮之中,他早就想真正的去看看這個世道。
以他如今的身份,說不定哪天說死也就死了。
一大一小一對師徒在門口爲他送行。
老僧笑道:“此去西南還是要小心些,東南不太平,西南也未必太平,我知道你本事不差,可行走江湖,該低調些還是要低調些。”
朝清秋點了點頭,表示老人的話記下了。
小和尚上前道:“朝大哥,一路小心。”
朝清秋一笑,“不用擔心,你朝大哥好歹也走過這麽久的江湖了,那些江湖上的宵小,等閑傷不得你朝大哥。”
他轉過身去,朝後擺了擺手,不再回頭。
在他看來,人生其實不過一場場離别,總要站在渡口,送走一個個行人。
門口的師徒看着朝清秋離去,沒有回到廟裏,而是坐在門口的木欄上。
小和尚撓了撓頭,問道:“師父,我覺得我可能一輩子都比不上朝大哥的,你會不會很失望?”
老僧擡手摸了摸小和尚的光頭,“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長處,未必要事事都向強者看齊,你朝大哥很厲害,可在師父眼裏你也不差。一個人最重要的,不是去和人攀比誰更強些,而是能夠真正的做自己。”
小和尚點了點頭,“希望朝大哥這次安全無事。”
老僧笑了笑,看着朝清秋離去的方向。
“隻怕這次西南要熱鬧咯,有間書院出來的人,可沒有一個是安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