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不是每一個好人都能安穩終老。
世上事,總歸要比書上事,更像是故事。
書上的故事很多,蕩氣回腸,可歌可泣。
有富家小姐不離不棄,一心隻求真心,苦守寒窯多年,最終嫁給了青梅竹馬的心愛之人。
家道中落的落魄書生,排除千難萬險,寒窗苦讀,終于一朝金榜題名,重新振作了門楣。
落魄江湖的遊俠兒,整日混迹在陋巷街上,可奇遇連連,最終習得絕世神功,成爲一代名鎮江湖的大俠。
書上事,好像不論前路如何曲折,終究會是有個好人有好報。
書到最後,總是免不了一個阖家歡喜的大團圓結局。
隻是世上事,終究不是書上事。
富家小姐可能早就背棄了當年的山盟海誓,轉身另尋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富家子。
也可能她初心未變,苦守多年,歲與日馳,人老珠黃,一番心血等來了那個青梅竹馬榮歸故裏的心上人,然後便隻做了十餘日的夫妻。
家道中落的落魄書生,可能一輩子屢試不第,一生奔波在考場之間,整日困于柴米油鹽,一身書生氣,滿腔熱血,早就在家長裏短之中逐漸消磨。
至于混迹江湖的浪蕩子,什麽絕世武功,什麽威震一方,什麽行俠仗義。
可能隻是在一次小酒館中的大醉,做了一場大夢罷了。
一朝醒來,可能就死在了陋巷裏。
廟裏,老僧還在給他們講着那些不見于書上的世上事。
“當年我師兄想的是聯合東南的義軍做些事情,當時東南的義軍人數不少,可大半都是散兵遊勇。
過程很順利,這些人也未必沒有存了讓他當出頭鳥的心思,畢竟當時他們的對手,既有已經被北方的秦國打的大敗的朝廷,還有進了東南之地,正準備出手的秦人。
而人一旦多了,别有心思的人自然也就多了。
一個人越發登高,有些事情憑他一人自然也就難以約束。一個好的初心,有時未必能換來一個好的結果。”
“後來那些義軍之中出了件事情,算是将事情推到了極緻。”
他看向兩人,“你們說,所謂的大義與小節,哪個更重一些?”
小和尚又搖了搖頭,而老僧本就不指望他回答。
朝清秋道:“前輩何意?”
老僧笑道:“若是殺一人能救千人,你救是不救?若是殺千人而救一人,你殺是不殺?”
兩人沉默無言,這個問題好像從來沒有人能給出答案。
“那些義軍的組成雜亂不齊,最後竟然做出了屠村領功的龌龊事。
而做出此事的幾人更是當時義軍之中的重要将領。不隻是骁勇出衆,更是曾爲義軍立下汗馬功勞。那些加入其中的義軍首領們更是放下話來,如果我師兄處置了那些人,他們就要退出義軍。”
“如果是你們,該如何?”
小和尚一臉爲難,“好像如何做都不好,确實讓人左右爲難。”
老僧點了點頭,“所以說你最像當時的我,别說我當時沒有答案,即便是如今要我回到當時,我依舊不知道當時該如何選。”
“就像是明明已經做出了決斷,卻總會在心中想着,若是我當初選擇了另外一條路,會不會是一個更好的結果。”
朝清秋笑道:“其實在晚輩看來,這種事不論怎麽選都好,隻要選好之後不後悔就是了。
隻不過世上的事情,總是說起來輕巧,做起來要難上不少,當局之人,隻要做出選擇,不論嘴上怎麽逞強,心中隻怕多少也是會有些後悔的。”
老僧點了點頭,“這便是世上之事最讓人無奈之處,最難求的就是一個問心無愧。有些時候,一些事情,即便我們自以爲已經問心無愧,可人就是人,扪心自問,心中有鬼。”
“當初我們師兄弟自幼在山上修行,不曾見過什麽天下人傑,後來下山之後也算是長了不少見識。可在我看來,我那個師兄不論是人才還是修爲,放在哪裏都是一等一的人傑。”
“隻不過這世上越是聰明之人,越是容易作繭自縛。”
朝清秋點了點頭,“相必那位前輩是選了大義了。”
“不錯,我師兄确實是選了大義,饒了那些人,隻是,他雖然做出了決斷,可有些人卻不像他這般想。”
他指了指朝清秋,“比如你師叔。”
“那時候他已經在東南的江湖上糾結了不少人馬,隻不過他們這些人與義軍不同,無事之時分散在四方,有事之時嘯聚而起。”
“而那次他顯然也是聽說了這件事,糾結了不少高手,深夜闖入義軍之中,取走了那些人的人頭。”
朝清秋忽然道:“難道前輩的師兄沒有察覺?”
按老僧的意思來看,他師兄的武道修爲必然極高,這麽大規模的行動在營地之中不可能毫無察覺。
老僧笑了笑,“自然是有察覺的,隻是察覺又能如何?這種事哪裏說的清誰對誰錯?既然說不清楚,難道要和昔日的好友拔刀相向不成?
更何況他本就對心中所做的選擇心懷疑慮,不知自己做的選擇是不是正确。”
朝清秋點了點頭,“前輩說的有道理,隻是想必事情應該還沒結束?”
“自然沒有結束,如果這麽容易就結束,那就不會有後來的事情了。”
他摸了摸身上的僧袍,“我師兄自然是不打算追究的,隻是那些加入的義軍首領卻不會就這麽将事情簡單放過。
所以說人心難測就在此處,這些人之中自然有包藏禍心,想着借此機會把我師兄從首領的位置上趕下來,自己走上高位的人。
可也有當初是一心爲了東南的百姓才加入其中的義軍首領,心中所想的也不是爲了私利。如今遇到這種事,他們自然是不能忍的。無論如何都想要個說法,想要裹挾着我師兄做出個選擇。”
小和尚聽到此處低宣了聲佛号,“想必當初師叔一定進退兩難。”
老僧長歎一聲,“誰說不是呢,當時東南的朝廷在外面節節敗退,在内不斷鎮壓義軍,義軍雖然悍不畏死,可終究人數少了些。我師兄實在不願在這個時候和他們翻臉,也就隻能将事情一拖再拖。
不想這些人後來竟然直接糾結了人馬,去找你師叔他們的麻煩,端了幾個他們的聚集之地,殺了不少人。
江湖中人,行刺暗殺還好,真刀真槍的對上那些疆場上的厮殺漢,無論如何是占不到便宜的,一連幾個聚集之地被屠戮,自然也就驚動了你師叔。”
“聽說當時你師叔正在城外找一樣東西,而找那樣東西也是他來東南的目的之一。”
朝清秋神色一動,忽然想起當初在東都時謝姑娘和他說過的一番話。想必他他師叔這次來東南多半和謝姑娘有關。
“你師叔是什麽人,即便你入門的晚,沒有見過,也應該聽過些他的傳聞。他可不是個能夠忍氣吞聲,打掉了牙吞進肚子裏的人。
所以在他得到消息後不久,就一人一劍去到了義軍的軍營之中。”
“當時我和你先生剛剛得到消息,便也跟着趕了過去。那時我和你先生的修爲雖然也算是不差,當時義軍之中有不少人不在,可一眼望去,營地之中最少也有數千人。”
“即便是我們平素自诩膽大包天,見到這個陣仗也是有些手腳發軟。”
“隻有你師叔,哪怕是一人獨對千人,依舊是孤身而立,面不改色。”
朝清秋歎了口氣,“果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好友之間拔劍相向。”
他如今的境遇與當年的兩人又何其相似,隻要有朝一日他打算複建燕國,難免要和那些在東都城中結識的好友拔刀相向。
凡是争鬥,必有人死傷,更何況,戰場之上,也容不得他們手下留情。
到時候不論是他也好,還是那些故人也好,隻怕動起手來,誰都不會留情。
小義之上,總有大義高懸。
“是啊,即便我師兄知道了是這些人先去尋仇,卻也不得不挺身而出,擋在那些人身前。
你說可笑不可笑,當時我隻覺是我師兄不分黑白,隻是如今看來,當時他已經走到了那一步,要他放棄他自然是不甘心的。”
僧人歎了口氣,“所以兩人之間其實是免不了一戰的。不過兩人的這場對決倒也是快的很。”
忽然之間他雙眸之中變的神采奕奕,“在那一戰之前,我一直以爲即便我師兄算不上年輕一輩最強的高手,可也算的上的是難得的人物了。隻是我沒想到你師叔這個平日裏看着像個酒鬼一樣的文文弱弱的讀書人竟然會那麽強。”
“強到兩人對決他隻出了一劍,一劍破金身。
接着便是持劍入義軍之中,斬落了那些動手的義軍首領的頭顱。”
“時至今日,我依舊記得那道劍光。從那之後,我再也不曾見過那麽意氣縱橫的劍光。”
“殺人鬧市中,脫身白刃裏。”
“我也再也不曾見過像你師叔那樣灑脫的劍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