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筷木碗,碗裏是清清白白的面條,不見半點油腥。
佛門不吃葷腥倒是說的通,隻是連半點油水都不放,實在是有些說不過去了。
他用筷子将面挑了挑,裏面倒是有些一看就是自家種的黃瓜青菜。
自打落魄江湖以來,他不是沒有吃過苦,隻是這兩個僧人明顯修爲不錯,可把日子過成這種樣子的他還是第一次見。
對面兩個僧人見了身前的素面反倒是立刻精神一震,死死的盯着碗中的面條,似乎碗裏是什麽難得的山珍海味。
老僧吸了口氣,沉聲道:“開吃。”
一老一少兩個僧人抄起筷子,下筷不停。
片刻之後,兩人打了個飽嗝,滿意的放下手中的筷子。
此時朝清秋才剛剛吃了幾口而已。
老僧笑了笑,“公子不用急,咱們師徒這都是練出來的本事。”
朝清秋放下筷子,“難道大師是佛門的苦行一派?”
傳說佛門苦行一派,講究的就是遠離塵世,辛苦修行,一身修爲皆是從苦難中來。
不是不能過的更好些,隻是唯有艱苦修行,才能砥砺佛法。
對面的兩人僧人一愣。
少年僧人問道:“師父,啥叫苦行一派?”
老僧沉吟片刻,似乎是在斟酌用詞,“就是些吃飽了沒事做,偏偏要自己找些事情做的家夥覺得平平穩穩的太安生,變着法子的想要找些事情做。”
他又看向朝清秋,“公子猜錯了,我們師徒可不是什麽苦行一脈,隻不過是這山上的夥食實在是差了些,隻能将就一下。有些吃食就不錯了,倒是讓公子見笑了。”
朝清秋笑道:“那是在下誤會了,我這次來是按照家師所說,來尋戒空大師,不知他如今可在寺中。”
老僧目光一變,仔細打量起朝清秋,“有些意思,是陳寅那個小家夥讓你來的?他如今過的如何?”
“我家先生如今還好,吃的了肉,喝得了酒。前輩就是戒空大師?”
老和尚撚了撚胡須,“貧僧不是戒空,你在此處也找不到戒空。”
他歎了口氣,言語之間有些感慨,“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陳寅這個禍害竟然還活着。”
“世人常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果然還是有道理的。”
朝清秋沒言語。
想到東都城中的那些書院院長,每次提起自家先生時都是咬牙切齒,老僧這個态度似乎也就沒什麽好奇怪了。
他有時候真的有些好奇,他那個先生少年時,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到底一個人要做下多少事情,才能與這麽多人物結下仇怨?
這些人中有锱铢必較之人不假,可也有心胸開闊之人。
老僧打量了他一眼,見他臉上沒有怒色,滿意的點了點頭。
一看就是陳寅的弟子,不然換了别人的弟子,被人這般說自家的先生,不拼命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不過陳寅的弟子嘛,早就應當知道自家先生是個什麽樣子。
小和尚怯生生的問道:“師父,咱們寺廟裏不是一直隻有咱們兩個人嗎?哪裏來的戒空大師?”
此時他才像是這個年紀的少年人,與面對那些賊人時的狠辣判若兩人。
老僧笑了笑,見另外兩人都是一臉聆聽狀,他故意壓低聲音咳嗽了幾聲。
“說起來,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不過也不是什麽隐秘的事情,去給我倒碗水來,我慢慢說給你們聽。”
小和尚聽話的給老僧倒了碗水。
老和尚盯着水碗,目光深沉,“佛觀一捧水,四萬八千蟲。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這當中的道理你們可懂?”
兩人都是搖了搖頭。
老僧反倒是欣慰的點了點頭,“不懂就對了,我也不懂,不然我如今豈不是早就立地成佛了?”
“佛家就是這些虛的東西太多了些,不過說到底還是好道理嘛,終歸是教人向善,至于有些人把經念歪了,不論如何也怪不到道理上嘛。”
朝清秋一愣,老和尚真是語出驚人,他還是第一次聽一個佛家弟子如此議論自家學問。
小和尚倒是見怪不怪,畢竟平日裏自家師父的古怪言論,比這隻多不少。
老僧笑道:“方才這位朝公子口中的戒空,其實是你的師叔,隻不過他在我當年将你抱回來之前,已經早早的離開了咱們這座寺廟。”
小和尚撓了撓頭,他雖然跟着老和尚已經有了些年頭,可寺廟裏的事情,老人從來都不會刻意提及。
用老人的話來說,過去的事情,既然已經過去了,那如今再提及又有何必要?
世上的事本就是随緣而已,更何況他們是出家之人,更加應當能看開些。
“我和你師叔自小就在這寺廟裏長大,至于來曆,也和你一般都是被師父從山下撿來的。後來你師祖去世之後,這山上就剩下我和你師叔相依爲命。”
“隻不過年輕人嘛,有幾個願意就這麽青燈古佛的過一生?我和你師叔自然也不例外,當時山下正是亂世,豪強殺人盈野,百姓流離失所,四處飄零。”
“尤其是這東南之地,山下的死人甚至要比活人更多些。”
朝清秋點了點頭,當年東南之地的亂象他也曾聽說過,隻不過沒想到會有老僧說的這般誇張。
如今想來,世上事,終歸是要比書上寫對的更加殘酷不少。
“我們自小在山上長大,要下山不難,可下山之後,倒是一下子不知該如何是好。就在此時,我們遇到一對同樣是來東南之地遊玩的師兄弟。”
他指了指朝清秋,“這對師兄弟,就是你的先生和師叔。”
“那時候你先生年紀最小,比我要小上個幾歲。”
朝清秋神色一變。
老僧笑了笑,知道他爲何如此,隻是沒有等到朝清秋提問,他繼續說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家先生想必看來還是十分年輕對不對?完全不像是和我差了幾歲?”
朝清秋點了點頭,這确實是他的疑惑所在。
既然他們年紀所差不大,爲何老僧會蒼老至此?而且他推測多半是老僧這邊出了問題,畢竟,從有間客棧的老闆娘的年紀來看,自家先生的年歲其實才應該是正常的。
小和尚還是第一次聽說此事,所以此時也是一臉緊張。
“我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其實和這個故事也有關系,你們繼續聽下去就會得到答案。”
“如果你們常年住在山上,有朝一日忽然下得山來,入目皆是山河破敗。而你們又想爲這個世道做些什麽,你們會如何選擇?”
兩人都是稍稍沉默片刻。
小和尚開口道:“在山下廣施佛法,治病救人?”
老僧笑了笑,“這麽多年我教你的事情都被你忘到腦後去了,不過也怪不得你,少年人嘛,總是會把事情想的簡單一些。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救世的英雄,以爲隻憑一己之力,多做些事情,就能改變這個世道。”
“隻是醫術啊,救不了這個世道。”
朝清秋忽然歎了口氣,“我知道我家先生爲何要我來這東南之地尋戒空大師了。”
“醫術不能救世,那唯一有些作用的,就隻有文字與刀鋒。可文字的力量,對亂世之中一個無權無錢的尋常人來說,甚至不如醫術更加有用,所以亂世之中想要做些事情,唯有握住刀鋒。”
老僧點了點頭,“是啊,看來陳寅收了個好弟子,能在你這個歲數就想明白這件事真的是不容易。最少,要比我和當年的你師父強上不少。”
“當初我們少年天真,以爲隻要各自盡力,即便不能力挽狂瀾,可最少也該能讓這個世道更好些的。隻是我師兄和你師叔想的卻和我們兩個不同。”
“我師兄想的就是你方才說的意思,亂世之中持刀鋒者,才有說話的資格,孤身一人,即便武勇修爲再高深,也對抗不了世上的強權。”
“所以,他參了軍。’’
“在戰場上憑借着一身佛門神通和悍不畏死,很快就在義軍之中打出了名頭。”
“而你師叔,一直不喜歡被人管束,所以他一直都逍遙在江湖之間,收服了不少江湖人,專門做些除暴安良的俠義之事。”
“至于我和你先生,當時我們還年輕的很,又各自在師兄的護佑之下,與師兄們不同,心思天真,所以我們倒是沒有卷入這些江湖,戰場的紛争之中,隻是走街串巷,爲那些困苦不堪的百姓送些吃食,治些傷寒之類的小病。”
老僧忽然頓住,停下喝了口茶水。
他沉默片刻,“如果事情隻是到如此,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那也是件好事,隻是世上事,從來都是事與願違,隻不過如今想來,其實一切早就在我們各自選擇道路之時有了定數。”
他笑了笑,“你們可知後來出了何事?”
小和尚經曆的事情不多,自然想不明白這其中的緣由因果。
朝清秋卻是沉默片刻,“隻怕殊途同歸。”
老僧點了點頭,“誰說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