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在吳家向來以溫和得名的中年人,今日眉宇間破天荒的帶着些惱怒的神色。
在他桌子上攤着一封剛剛送來的書信。
東南吳家這種大家族,最不缺的就是那些所謂的耳目和死士。
這些人從小培養,忠誠二字自不必說,雖然也會有趙深那種悖逆之人,可終歸隻是少數。
有的将他們養在家族之中,有的則是将他們安插到各地,既可打聽消息,必要時還可以做暗殺之事,像秦的天誅一般。
這種暗衛,大到一國,小到家族,都是有的,隻不過秦的天誅最爲出名而已。
吳家在東南之地自然也有布置,雖然早早就把吳非安排到了山陽,可家族之中不論放不放心,總是要另有安排。
至于這些人到底是誰,别說吳非不知道,吳家除了家主之外的人都不知道,這也是爲何這些年吳三爺對吳勉越發不滿起來的原因之一。
家族之中的緊要之事都操縱在一人之手,成敗系于一人,在吳三爺看來不知要比當年危險了多少倍。
隻是老人雖然有老人的顧慮,可老人最多也就是挑撥挑撥那對兄弟的關系。
如今當家做主的人畢竟還是他吳勉。
吳勉又擡頭打量了一眼桌上的書信。
信上從頭到尾隻有一件事,吳非在東南敗了。
如今正在趕回吳家的路上。
對這個常年在外的長子吳勉其實心情極爲複雜。
當年吳非還在吳家之時遠遠沒有如今的跋扈,隻不過非嫡子的長子嘛,在家族之中難免要受人欺辱。
動手那些人自然是不敢的,可流言蜚語當然也少不了。
那時的吳非不止不跋扈,常年遭受流言蜚語之下反倒是顯得有些唯唯諾諾。
隻是後來不知道從哪裏傳出的閑言碎語,說他這個吳家公子飛揚跋扈,長年累月之下反倒是激起了吳非的叛逆之心,所以他後來變的越發乖辟,而這變化與這些流言都脫不了幹系。
吳勉自然知道這些流言從何處而來,可歸根到底都是一家人,清官尚且難斷家務事。
更何況相比長子,他确實更加喜歡這個次子。
“家主,沈先生到了。”有仆人在外輕聲道。
吳勉點了點頭,“讓沈先生進來吧。”
沈行推門而入。
“家主叫我來,可是山陽之事已經有了結果?”
吳勉強笑一聲,“你就如此有把握吳非會輸,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如果吳非赢了你會是個什麽結果。”
沈行自顧自的走過去坐在椅子上,随手揮了揮手中的羽扇。
他當然知道,有死而已。
“我既然敢來,自然是有幾分把握的,送死的事情,我也不喜歡做。”
吳勉沉默片刻,沒有言語。
屋檐風動,林中鳥鳴。
良久之後,他才緩緩開口,“能不能讓吳非回到吳家?”
沈行搖了搖頭,“吳家主是聰明人,又何必明知故問?”
“吳非要是活着回來了,咱們這筆生意還如何談下去?家主也該知道,依着吳非的性子,隻要回到了吳家必然是要聚攏人手,回到山陽和雲瀾不死不休的,更不必說要和雲瀾合作了。”
“所以咱們這樁生意要成,吳非必須要死。”
院子的蟬鳴叫一聲,伴着輕風吹入屋中。
本該是清涼夏日,卻讓吳勉感受到了一絲寒意。
爲人父母者,不論如何自然是希望自家子女好好的,隻是他除了是吳非的父親,更是吳家的家主。
一身之上的擔子其實不輕了。
吳非的性命和一個讓吳家更進一步的機會,哪個更重要些?
沈行嘴上說着讓他選,可他其實根本沒的選。
沈行見到吳勉臉上神色變換,即便吳勉不說他也能猜到他此時的心境。
要他見死不救,相當于是逼父殺子了。
隻是沈行心中倒是沒什麽遲疑,這種事,如今他已經司空見慣。
世上事,難分對錯,可腳下的路,每一條都是自己選的,今日的果不過是昔日的因罷了。
如果他還是當年在燕都時的貴公子,多半還是會說一句世人皆苦,說不定還要留下些心酸淚來。
隻是親身經曆過當年燕都之事,他早就明白了一件事。
既然衆生皆苦,那誰又資格可憐誰呢?
從他來到吳家他就已經知道吳勉是個什麽人,在吳勉心中,吳家的事,總是要大于其他事的。
所以他的選擇其實早就已經注定。
吳勉在一番猶豫之後果然很快就做出了決斷。
“這麽說雲瀾已經安排了人劫殺吳非?”
沈行搖了搖頭,“雲瀾是聰明人,自然不會讓吳家主爲難,要是他派人動手,家主這邊隻怕也不好交代。”
吳勉神色一變,言語之間已經帶着些冷意,“你們到底找的什麽人?”
“我們找的什麽人其實不重要,要殺他的是什麽人才重要,不是嗎?”
沈行揮了揮手中的羽扇,“以家主對吳家的掌控之強,不該不知道二公子今早就已經帶着手下出去了,如果我沒猜錯,他們去的就是山陽方向。”
“家主,你說他是去救自己的兄長,還是去送他最後一程?”
吳勉面色鐵青。
“既然家主知道了而沒有阻止,那家主如何選擇也就已經有了結果。路都是自己選的,既然選擇如此,那便怨不得旁人。”
吳勉冷冷的望了他一眼,多年身居高位養成的氣勢,隻是皺着眉頭就帶着凜然的殺機。
沈行卻不在意,用扇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當年從燕都城裏爬出來,他便再也不懼什麽生死了。
“家主不要動怒,坐下來咱們慢慢聊,既然結果已經注定,倒不如坐下來好好聊聊之後的事情。用吳非性命換來的機會,我想家主也不想浪費了吧。”
“無能狂怒最是無用,這個道理想必家主是知道的。”
窗外蟬鳴,不過一夏。
——
山陽鎮外的酒肆裏,老闆娘正靠在酒肆門口,不時朝着外面的大道上墊着腳眺望幾眼。
“老闆娘,還沒來?”
婦人搖了搖頭。
“算算時辰也差不多了,莫非是那些人诓騙咱們?”
“他們诓騙咱們有什麽好處?”婦人苦笑一聲,“咱們如今一窮二白,除了這間酒肆還值些錢,哪裏還有什麽别的物件?再說這間酒肆就算是送給人家,人家也未必肯要。就算是咱們三個的性命,也是不值錢的。”
賬房放下算盤,皺着眉頭。
“如今正是咱們最好的機會,錯過這次,咱們這輩子未必還有機會了。”
婦人和小二都沒有言語,兩人都知道賬房說的不差。
他們要對付的人自然是吳非,這次如果讓吳非跑回了吳家,他們這輩子大概就真的沒有機會親手報仇了。
賬房一拳重重的砸在身前的桌案上,放在一旁的算盤高高躍起,珠子擊打在一起,發出嗡嗡的響聲。
突然從不遠處的官道上傳來了一陣馬蹄聲。
酒肆裏的三人對視了一眼,趕緊開始各自忙碌起來。
婦人站在酒肆門口,揮着手,招徕着客人。
來人自然是吳非等人。
吳非勒住馬,遠遠打量起來。
“老王,咱們要不要在這裏歇歇腳?”吳非回頭笑道。
王越搖了搖頭,“這家酒肆屬下倒是常來,不曾出過事情。隻不過屬下覺得咱們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們還是直接趕路,早早返回吳家的好。”
吳非笑了笑,“我像是這種怕事的人不成?雖然如今咱們落魄了,可氣勢還是不能丢。我就不信他雲瀾真的敢在半路伏殺我。”
王越沒有再勸,吳非的性子他最是清楚不過,一旦他決定下的事情,旁人就算說再多也沒有用處。
何況這間酒肆他也常來,如今他們趕了一天的路,正是人困馬乏的時候,在此地休整休整也好。
衆人下馬,将吳非護在身後。
“公子還是小心一些,跟在屬下身後。”
吳非雖然嘴上說的硬氣,可如今正是草木皆兵的時候,他心中多少也是有些害怕,有王越挺身而出,他自然是順流而下。
他退後一步,來到王越身後。
店門口的老闆娘見來了客人,臉上滿是笑意。
“王捕頭,許久沒有來,今日是什麽風把你吹來的?”
王越笑道:“今日不過是有件事情要到外面去辦,剛好路過你們這裏,想到許久不見了,這才過來看看。”
“既然來了,就不要在門口愣着了,快些進來,最近我這裏又新到了不少好茶,知道王捕頭喜歡喝茶,特意給你留着的。”
“那就多謝老闆娘了,剛好我最近沒有找到新茶,看來這次是來着了。”王越在前面邁步而入。
他有意無意的把吳非護在身後,他不想爲吳非拼命,可這個吳家子是他們東山再起,重新翻盤的唯一機會。
老闆娘随意撇了吳非一眼,随口問道:“這位公子似乎是第一次來,不知道高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