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上了年紀,所見之人其實并不比少年之時少,甚至各色人等還要更多些。
隻是老人見新人,再也沒了當初那股精神勁。
見的人越多,反倒是越發喜歡獨處了。
少年遇人,總歸知道将來來日方長,可以慢慢了解,慢一些,算不得什麽。
老人遇新人,時光緊迫,光陰架刀,便再也難得少年時的精神氣。
再者老人嫌棄少年人目中無人,狂傲自大。
年輕人嫌棄老人滿口腐言,不知變通。
總歸是相看兩厭。
所以老人往往願見老人。
範老爺子朝着那對父女招了招手。
“快坐,别愣着了。”
對面彈唱的老人将手中的二胡放在桌上,然後把自家閨女按在範老爺子對面的椅子上。
這個年歲看着比範老爺子還大的老人重重吐了口氣。
歲月風霜,生活苦砺,催人年老。
“老爺子,我們當日是承受了您的恩情,這才苟活了下來。活命之恩不敢忘。這孩子他娘去世的早,我這個老東西雖然沒什麽本事,可也又找了個婆娘,結了一樁姻緣。雖然算不上大富大貴,可一家也算的上是和和美美。”
“這些年我們始終不曾忘記您的恩惠,原本我們想着再積攢些錢财就來山陽報答您的大恩,隻是不想。”
老人面色一變,雙手緊緊扣住,整張臉迅速蒼白下來。
“原本想着要報答您的救命之恩,不想前幾日有人找到了我們,還捉走了我家那個老婆子,說是想要救她,就用老爺子你的人頭去換。”
範老爺子一怔,顯然沒有想到會有這般變故。
坐在老爺子對面的年輕女子更是猛然轉身,老人一直和她說的是娘親出門探親去了,可不曾和她說過原來是出了事情。
彈琴的老漢再次将自家女兒按在椅子上,伸手抹了抹她的頭發。
“别怪爹不和你說實話,要是和你說了實話,以你的脾氣又怎麽忍的住。”
“到時候惹惱了那些賊人,白白丢了你娘的性命。”
範老爺子撐着桌子起身,“所以你這次來是來取我的性命?”
彈琴老人搖了搖頭,他看了看自己滿是老繭的雙手。
“我這雙手種過地,彈過琴,卻唯獨不曾殺過人。不說老爺子身邊肯定有不少好手,我這種老東西,可禁不住三拳兩腳,再說老爺子是我們的恩人,即便是要我動手,我也是下不去手的。”
“不過我家那個老婆子我又不能不救。畢竟她能在萬千之人中選了我這個沒本事的,我要對的起她。不過這世上安得雙全法。好在我廢了不少心思終于想了一個主意。”
他看向坐在椅子上的年輕女子,目光之中帶着幾分不舍。
“我這次來其實隻是想要拜托老爺子一件事,日後若是我不在了,要是她有了事情,希望老爺子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幫她一二。”
範老爺子立刻就要撲向此人,不想老人卻是朝後退了幾步。
“我來之前他們已經給了我幾顆毒藥,據說效果奇好,入口即可送命。讓我在刺殺之後服下就好,免得受那些皮肉之苦。”
有黑血從老人嘴角不斷流出,老人擡手擦了擦,此時他五内攪動痛苦非常,可臉上卻依舊帶着笑意。
“味道還不錯,如今看來藥效也不錯,不算痛苦。”
“與我這些日子的憂愁心思比起來都算不得什麽。”
他用最後的一絲力氣撐着轉過頭來,看向年輕女子。
“芸娘,要是你能夠再見到你娘,就說你爹我盡力了,沒法子,要怪就怪她自己,嫁了我這麽個沒用的男人。”
老人言語之後再也支撐不住,頹然坐倒。
臉上的血色徹底消去,蒼白如紙。
趙鷹趕忙上前幾步,伸手探了探老人的鼻息,氣息全無,當場殒命。
年輕女子撲倒在老人身上,泣不成聲。
範老爺子也沒料到會有這般變故,頹然癱倒在身後的椅子上。
他用力咳嗽了幾聲,擡袖擦拭,衣袖之上,滿是血迹。
那邊範夜正安慰着那個年輕女子,立刻又趕緊跑回到老爺子這邊。
“爹,你這是?”
老人擺了擺手,“不礙事的,老胳膊老腿的,出不了大事。”
範夜歎了口氣,他知道老人如今肯定不是看上去這麽輕松。
人一上了年歲,最易心力焦瘁,此時老爺子雖然面上無事,可此時受創之重,其實不在身受刀鋒之下。
隻是如今他也是多說多錯,所以隻能不說。
老人吐了口氣,看向還在痛哭不止的年輕女子。
“老人的後世咱們辦了,還有,給我準備筆墨,我要親自給吳非寫封信,我倒要看看,他吳縣令是不是想要魚死網破。”
範夜不敢多話,立刻準備來了紙筆。
老人提筆而書,一氣呵成。
“找,找人,給吳非送去。”
老人言語未畢,已經暈倒在長椅子上。
在一旁見證了全程卻一直不發一眼的周齊家忽然開口。
“你說吳非這次刺殺是不是也算成了?他會不會根本就沒想着這個老人家能夠成功?”
範夜看着跪在地上依舊大哭不止的年輕女子,又看了眼已經暈過去的範老爺子。
他咬牙切齒道:“這次真的是不死不休了。”
…………
神迹之外的一處稍稍隆起的小坡上,吳非和吳亦策馬而立。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他們雖然不是君子,可卻比君子更怕死。
“大人,算算時辰,那邊應當已經動手了,不知道大人以爲那邊能否成功?”吳亦問道。
吳非笑着搖了搖頭,“以他們的謹慎程度,即便是高手出手也難成功,何況是一個從來不曾經過訓練的老人。”
“大人的意思是他們已經失敗了?”
吳非又是搖了搖頭,神态之間有些得意,“何謂成功?何謂失敗?”
“原本我就沒想着他們真的能成功刺殺範老爺子,所以自然談不上失望。不過所謂殺人,其實也分兩種。”
他指了指自己自己心口,“常見之殺人,多是殺傷身體,故爲身傷。”
“可還有一種更爲高妙的手段,所殺之人不在身上,而在心上。”
吳亦聽他說的玄妙,一時之間竟然沒有明白他的意思。
“首先咱們這次選取的刺殺之人是何人?是範老爺子昔年救助過的人。與範老爺子多少有些香火情。如果你當年的救助之人不但不感激你的昔年救助之恩,反倒是反手刺了你一刀,你會如何想?”
“會不會覺得這個世道也不過如此,然後心灰意懶,再也提不起心氣,甚至對這個世道付出的心血越大,反倒是越失望?”
“尤其是人一上了年紀,心力更加不濟,說不定範老爺子經此一遭,就再也支撐不住了也說不定。”
“大人說的有道理,隻是咱們當初找到那個彈琴的老漢時我看他不像是會去刺殺範老爺子的人,如此一來大人的計劃豈不是不成了。”
吳非還是笑了笑,“怎麽會不成?咱們手中有人質,而他又和他娘子感情極好,由不得他不動手。再退一步講,即便此人真的義氣深重,無非也就是舍了自己的性命不要罷了。”
“可如果你是範老爺子,見到有人義氣深重,因你而死,你會如何?難道還能心安理得,不動于心?你我也許可以,可範老爺子這種人,絕不可能。”
吳亦點了點頭,他已經開始明白吳非的意思。
“被人砍在身上是痛苦,被人砍在心上又何嘗不是痛苦?兩者想比,興許後者反倒是更難過些。”
“所以說,此人生死都好。無論如何範老爺子都逃不過那當心一劍的。無辜之人因我而死,即便是落在我這種鐵石心腸的人身上,也是難免要有幾分傷心的。”
吳亦猶豫片刻,“隻是如果咱們這次不能殺了範老爺子,隻怕咱們雙方之間就再也沒有回旋的餘地了。”
吳非笑道:“難道咱們不動手,雙方就有回旋的餘地不成?你還是太天真了,那些嘴上滿口仁義道德之人,殺起人來隻會比咱們更加狠辣,而且多半前一刻還和你言笑晏晏,下一刻就在你背後舉起了刀鋒。”
吳亦沉默片刻,“那咱們手中的人質如何處置,是殺是放?”
吳非笑道:“依着你的意思應當如何?”
吳亦沉思片刻,“依小人來看,不如放了此人,如今那邊不管結果如何,那個老人多半是活不成了。不如将這個女子放回去,那人如果真的對範老爺子動手了,放她回去,剛好讓範家人兩難,要是沒有動手,放他回去,也好再在範老爺子傷口上插上一刀。”
吳非大笑着拍了拍吳亦的肩膀,“孺子可教也,你我果然是同一種人。”
吳亦謙恭低頭,“小人還是要和大人多多請教才是。”
吳非笑了笑,他既然已經将吳亦視爲同道中人,自然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麽。
心如虎狼。
他輕聲道:“能殺人者,不止刀刃,更有心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