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社祭的日子,範老爺子已經早早起身,正被範夜帶人按在梳妝台前“塗脂抹粉”。
老人嘛,上了年歲自然就不容易接受一些新鮮之事。
更何況是塗脂抹粉這種在他看來本就是女子才會做的事。
女子抹粉自然是好看的,淡妝濃抹總相宜嘛。
可男子到底是男兒,塗脂抹粉的像個什麽樣子?隻是範夜沒有給他掙紮的機會,早上一起來就帶人把他按在了梳妝台前。
周齊家等人在一旁一眼不發,可老人知道他們多半是在等着看笑話。
“老子如今是上了些歲數,可還沒到任由你小子擺布的年紀。咱們範家如今還是老子當年做主。”
隻是老人雖然嘴上說的厲害,可如今帶來的身邊人都是範夜的人,哪裏有人會聽他的。
老人很快就被人按在梳妝台前,有年輕侍女拿着脂粉在他臉上擦拭。
範夜對老人的威脅則是一臉無所謂,從小到大,他被自家老爹威脅的還少嗎?
當年他被老人追着滿院子跑時嘴裏也不曾求饒過一句。
那時他就想着日後總有他報仇的機會,果然天道輪回,今日他終于大仇得報。
“爹你這就冤枉我了,我也是爲了你好,今日你可是社祭的主角,不說玉樹臨風,最少也要有個好樣貌不是?這樣也能讓山陽的百姓看着安心些,不然就您老人家如今這個樣子,隻怕還沒開始祭祀,就要吓跑不少人了。”
老人随手摸了摸腰上,空空落落,他這才想起自己已經很多年沒有教訓過這小子了,果然是子不教父之過。
範夜見了他的動作,下意識的一個側身,隻是他也很快反應過來,如今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會被老爺子用戒尺追着滿院子跑的少年人了。
他搖了搖頭,“老爺子,如今已經不是當年了,你那個戒尺可是吓不到我了。”
老人歎了口氣,果然自己做下的孽還是要自己來承受。
他認命般的看向身前的銅鏡之中,這麽多年,其實他已經很多年不曾照過鏡子了。
一來在他看來男子漢大丈夫,豈有顧鏡自攬之事?
二來範夜他娘當年還在世時曾經最喜歡的就是拿着鏡子在他臉上照來照去,那時老人還年輕,還不是如今這個不解風情的糙漢子。
他最喜歡也最擅長的是爲自家娘子畫眉,隻是後來範夜他娘患病離去,他便再也不曾照過鏡子了。
既是怕睹物思人,也是怕見到鏡子之中那個日漸消沉,早已不是當年的自己。
人一旦上了年紀,萬般事情都見得,唯獨見不得過去的自己。
山陽鎮裏有些上了年歲的人應當還記得,範老爺子年輕時在商場上可是兇猛如虎,半點得理不讓人。
隻是從他妻子逝世的那一年起,昔年的猛虎突然就收斂了爪牙。
昔年山陽虎,變成了一個積德行善,慈眉善目的善人。
老人看向銅鏡中的自己,塵滿面,鬓如霜。
不知自家娘子見到如今自己的樣貌會是個什麽神情?
多半是要調笑他幾句的。
他知道範夜也是爲了山陽鎮好,畢竟是在這種大日子裏,他又是主祭之人,一個精神抖擻的領導之人,總歸是要比一個行将就木的老人更好些。
周齊家在一旁看的羨慕,他與周老爺的父子關系雖然同樣不差,隻是也許是父子兩人都是讀書太多的緣故,父子之間親情是有的,可遠遠不會像範家父子這般流露在外,不過他也知道自家老爹對自己的感情半點不比範家老爺子對範夜差。
片刻之後,侍女們已經爲老爺子完成了妝容,其實說是敷粉,不過是在範老爺子臉上抹上了一層淺色的胭脂罷了。
老人畢竟已經到了年歲,加上這些日子病弱纏身,原本已經瘦骨嶙峋,面無血色,如今抹粉之後面上終于有了幾分血色。
老人在範夜等人的攙扶下又換上了一身新衣,衣色大紅,背後以金色繡着一支麥穗,麥穗飽滿,似被壓的微微低頭。
兩袖之上則是繡着流雲火紋,動靜之間,如有火焰在雙袖之間流動。
衣服下擺是一圈深藍色,微波起伏,如江邊浪潮,起伏不定。
範夜在一旁啧啧稱奇,哪怕不是第一次見到這件衣服,他依舊會被這件衣服所驚豔,當年設計這衣服的人真的是個天才。
周齊家在一旁雖然沉默不言,可心中的驚歎絲毫不比範夜少上半分。
而且即便是在他這個不曾下過農田的讀書人看來,這件衣服的寓意确實已經極好了。
好的不能再好了。
此時天上日頭已經高舉,快要到社祭的時辰了。
老人用了用力,伸手推開範夜等人。
他一個趔趄,搖晃了幾次,不過最終還是站穩了身形。
範夜在他身後欲言又止,隻是最後還是沒有開口。
社祭的主祭之人,沒有讓人攙扶着的道理。
範夜等人知道他的心意,默默跟在他身後。
老人登上等在門口的馬車,開始閉目養神。
車輪碾壓在大道上,吱吱呀呀的作響。
範老爺子忽然想起少年時第一次做馬車和他爹來這裏的光景。
那時也是他們範家主祭,隻是祭祀之人是他那個如今已經去世了很多年的老爹。
彼時年少,隻記得花紅柳綠,行人正匆匆。
“小夜,你覺得社祭對山陽來說有何意義?”
範夜此時正在出神,聽到老人的問話隻是猛然一愣。
他從沒想過山陽社祭有什麽特殊的含義,難道不是隻是爲了祈求來年的風調雨順?
老人見了他的神情,隻是笑了笑,随手挑開馬車窗上的黑色簾幕,透過窗子,稍稍向外看去。
不遠處的前方,人潮洶湧。
“社祭最初自然是爲了祈求風調雨順來年平安,可這種事大家辦的久了時靈時不靈,嘴上雖然不說,可心中多少都是有些分寸的。所以後依舊接連舉辦社祭求的既是一個心中的安慰,也是一個寄托。”
“時至今日山陽社祭也算是咱們山陽人的一種傳承。我這麽說,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範夜點了點頭,老人都已經說到如此地步,他自然明白。
原本他還有疑惑,以老爺子如今的重病之軀,雖說推脫掉此事會對山陽如今的大勢有些影響,可其實影響算不上大,退一萬步說,即便老人不來,他如今雖然年紀還小些,可也足夠代表範家了。
如今他才明白,不是老人推不掉,而是老人本就想要來。
或者說吳非此舉是正中老人下懷。
老人歎了口氣,指了指外面的高大樹木,“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歲與日遲,時不待我。”
“想當年我和你祖父也是一起坐着馬車從這裏經過,那時這些樹木還是剛剛栽下,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一年一年,落木花開。樹猶如此,故人何在?”
老人咳嗽幾聲,擡手捂住嘴角。
人生孱弱,偏又多情。
範夜看了老人一眼,欲言又止,他本想勸老人不要如此傷感,隻是話到了嘴邊,卻是出聲不得。
生老病死,人生大事。
即便他身爲人子,有些話也插嘴不得。
馬車戛然而停。
老人揮了揮衣袖,率先走下馬車。
馬車之外,趕來祭祀的山陽鎮百姓見到老人都是喊出聲來。
不遠處的一間茶舍裏,喬裝打扮低調出行的山陽縣令吳非正和吳亦坐在茶舍之中喝茶。
見到老人下車,他略爲得意的笑了一聲,隻是人聲喧鬧,很快就被淹沒在人聲之中。
“公子,範老爺子真的來了,任由他人老成精,還是要按着公子的步子來走。公子真是妙計。”吳亦低聲道。
吳非低頭喝了口茶水,隻是輕輕抿了一口,果然是窮鄉僻壤,這裏的茶水遠遠比不得自家府中的茶葉。
“什麽妙計,我用的不過是個三流的伎倆,隻不過是用在了對的人身上,要是換成旁人,明知這是我的計策,隻怕未必就會來喽,畢竟性命比天大嘛。”
吳亦搖了搖頭,“公子,你說範老爺子明知咱們在此地有埋伏,他還要冒險前來,他求的是什麽?”
吳非笑道:“人嘛,總要有所求,我求的是權力,你求的是富貴,咱們這種人所求的最爲直白,這世上也多半都是咱們這種人。”
他撚了一片茶葉放入嘴中,“可有些人與咱們不同,他們追求的是那些虛無缥缈的東西,有人叫做道,有人叫做義。”
“爲了這些東西,他們連命都舍得。”
他低聲笑道:“不過在我看來,這種人才最傻。”
這世上,哪裏有東西比性命更重要?
此時祭台之前已經擠滿了人。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山陽鎮裏的人。
老人朝下壓了壓手,将吵鬧的人聲壓了壓。
一時之間,原本喧嚣的人群瞬間安靜下去。
他邁步而走,越過人群,踩在通往祭台的台階上。
身後百姓衆多,緊跟在老人身後。
老人率先登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