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之上人聲喧嚣,隻是見到範老爺子都會自覺的讓出一條路來。
在山陽鎮裏,可以不認識李安這個世家家主,甚至可以不認識吳非這個經常不露面的縣令大人,唯有範老爺子大半人都認識。
一來範老爺子早些年身子還壯實的時候經常出現在市井之間,和這些上層人眼中的下層人是真的能夠打成一片。
雖說那時候還不是老人的老爺子做的也不多,不過是有時和他們一起吃吃飯,問問他們的境況,到了逢年過節也會給他們加些工錢,往往加的工錢也不多,不過也足夠讓他們在餐桌上添上一道葷菜。
範老爺子自己都未必當成了什麽大事,這些在富貴人家眼中的小事,偏偏卻是那些市井人家眼中的大事。
再加上範家家大業大,家中産業幾乎涉及了鎮中的各行各業,所以各行各業都認識範老爺子,此次山陽鎮的蝗災,範家出人出力,自然讓範老爺子的名頭越發響亮了。
活命之恩,救濟之情,鎮子裏的人多半都是對範老爺子心懷感激。
再者範老爺子畢竟是山陽鎮的首富,家大業大,身家富貴,也算的上是尋常人眼中的一條通天路,如果能夠和範老爺子搞好關系,被範老爺子看重,到時候未必不能一步登天。
所以那些鎮中的投機之人反倒是顯得比旁人更加尊重範老爺子。
範老爺子混迹商場多年,見過太多人太多事,哪些人是真心實性,哪些人是虛情假意,他隻需要看上一眼就能分辨,隻不過有些事心中知道就好,未必要拿到明面上來說,再說在老人心中也不認爲那些人就是錯的。
清高自持,視功名錢财如糞土,世俗曆來多所贊揚。尋求富貴功名,曆來被世人所恥。
隻是範老爺子卻從來不覺得這些人有什麽錯處。
君不見,世上人一邊唾棄着富貴,一邊又想要富貴?
口中所棄,心中所求。
何其可笑,反倒是不如那些敢于直言就是想要富貴之人。
真小人,總要好過僞君子。
真小人還能防備一二,可僞君子,倒是真的防不勝防了。
老人笑容滿面,朝着衆人擺了擺手,雖說他如今病痛纏身,可依舊是強壓下身上的疼痛。
範夜等人知道他如今不舒服,所以拖着他前行的腳步就快了幾分。
沿途之上,原本堵在一起的百姓,自發的讓開了一條道路。
一聲聲範老爺子的問好接連不停。
老人走在路上,笑着連連擺手。
老人想着自家一生坎坷,今日如此,是不是這輩子也算值得了。
他感慨一句,“小夜,你說你爹我這輩子是不是值得了?”
範夜此時正忙着左右張望,看周圍是不是藏着吳非派來的刺客,聞言一愣,立刻沒好氣的回了一句。
“值什麽值,這輩子還長着呢,最少還要活個千八百年。不然就咱們這些家産哪裏夠我揮霍的。”
老人重重的砸了他一拳,“臭小子,王八才活千百年,再說老子留給你的錢财還不夠多?”
老人雖然看似在責備他,可言語之間倒是沒有幾分責備。
他何嘗不知道這小子的意思,隻是父子之間,許多話往往說不出口。
範夜側了側頭,“我可是範家的獨子,怎麽用這麽大力氣。”
隻是他微微側過去的臉上其實此時已經悄然間紅了眼眶。
他雖然嘴上說着範老爺子用的力太大了些,可他心中清楚,方才老人那拳看似用力,其實打在他身上不痛不癢,身後的老人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拿着戒尺追着他在院子裏滿院子亂跑的中年人了。
路途不長,可他們一行人卻走了大半個時辰。
老人在他們的攙扶下走上台階,走向高台。
遙想當年,範老爺子第一次來到這裏的年歲比範夜要小上不少,那時還是個少年人的範老爺子自顧自的在台階上飛奔,心中還在想着身後的自家老爹走的實在是太慢了些。
一路之上他都不曾回頭去看看自家老爹臉上的神情。
許多年後回想起來,那時日過正午,日光将兩人的影子拉的極長,他的影子隐藏在老爹的影子裏。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爲賦新詞強說愁。
老人有些感慨,大概人老了,走過些地方,總想起些原本以爲已經忘記其實不曾忘記的少年事。
一路之上走走停停,終于他在高台之上又一次見到了那個生鐵鑄造的土地神像。
神像漠然無語,低頭俯視衆生。
老人仰着頭,與之對視。
這些年裏他已經數不清見過多少次這座土地神塑像,唯有這一次,他冥冥之中似乎有些感應,這次隻怕是他最後一次來到此處了。
他稍稍側目,看向高台之後。
山陽鎮的社祭有個規矩,每次祭拜用的神像隻能用新鑄的神像。所以每次社祭都要重新鑄造新的神像,而既然有了新的神像,那老的神像自然要被清除出去。
至于被清除到何處?自然就是這座高台之後。
這也是爲何這座高台被稱爲神迹,除了是社祭舉辦之地,也是往年用過的那些神像都會被埋在高台之後。
埋于地下,以土掩之。
這也是神迹這個名字的由來之一。
既然是土地神,那來源于土地,歸于土地,倒也是正常的很。
“爹,你可相信鬼神之事?”範夜忽然道,眼神有些飄忽。
範老爺子回頭看了他一眼,“若是旁人問起,我多半會說信則有,不信則無。可既然是你問了,我自然是不信的。咱們範家風風雨雨這麽多年,由貧到富,靠的都是自家的本事,我記得你原本也是不信的,怎麽,如今連你這混小子也要有所求了?”
範夜撇了撇嘴,想要回嗆兩句,隻是看到老人已經彎下去的腰身和已經蒼白的鬓角,最後還是忍沒有出聲。
老人灑然一笑,依舊是面對着那座神像不曾轉頭。
他知道範夜想要說什麽,畢竟知子莫若父嘛。
“要是爲了我的事情,那你小子就不必多想了,人活百年終有一死嘛,當年你爺爺都不曾活到我這個年紀,如今有兒有孫,三代同堂,你爹我沒什麽不滿足的。人嘛,最重要的是知足。”
範夜在他身後沒有吭聲。
“如果說我如今還有什麽心事,那就隻剩下吳非和黑衣教之事了,原本想着在我生前此事能有個結果,不過如今見到你和齊家的表現,我知道你們已經能夠撐起事情來了。長江後浪推前浪,即便日後沒有我,山陽鎮裏還有你們嘛。”
他終于轉過頭,給範夜擦了擦臉上的淚水。
“我覺的今日趙大俠說的對,兒孫自有兒孫福,我這種老家夥也該給你們年輕人讓路喽。”
高台之上,一對父子,黯然無言聲。
……
神迹不遠處,吳非和吳亦站在人群之中親眼看着範老爺子入了神迹之中。
吳非感慨一聲,“爲人至此,不管這些人中有多少人是真心,多少人是假意,想必範老爺子也該覺的值了。人活一輩子,圖的不就是個名聲。”
吳亦聞言笑道:“大人的志向不在此處,範老爺子即便是做的再好,也不過是做了些惠及一鎮的小事。公子所要謀劃的可是事關天下的大事,自然不能同日而語,如今這些山野之民隻是不理解公子罷了,公子不必多想。”
吳非笑道:“果然還是你小子會說話,不過他們不理解我也沒什麽錯處,我倒是理解他們,誰願意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做别人的晉身之路?别說他們不知道我要做的大事,即便知道了,隻怕依舊會恨我如故。”
吳亦笑了笑,“公子仁義,隻是這些人不知輕重罷了。”
“先别忙着誇,我還沒說完,隻是理解歸理解,該動手時我也不會心慈手軟半分。他們的死活關我何事?尋常百姓,本就是你我前行路上的踏腳石,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
吳亦抱拳,“小的明白,隻是公子,如今咱們雖然在神迹之中埋伏了不少殺手,可當中并無一流高手。萬一那個朝清秋趕回來,隻怕他們很難得手。”
吳非點了點頭“這個我自然知道,你放心,那個姓朝的書生這次絕對不會來攪局了,我已經安排了人手對付他。”
吳亦恍然大悟,“難怪趙,周兩位供奉不在。”
吳非看了他一眼,“不要自作聰明,如今他們已經上了年紀,即便是如今得用,也隻是暫時而已。而你我正當壯年,日後隻有你才是我的心腹。用他們,隻是因爲他們武藝過人,說到底也不過是我手中刀。殺人時可用,可真正能夠大用的,隻有你,因爲你我才是同路之人。”
吳亦低頭抱拳,“多謝公子賞識。”
吳非嘴角帶笑,吳亦低着頭看不清臉上的面容。
一陣南風吹來,卷過他們的面上,吹進神迹之中,吹進高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