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國之事如此,一家之事如此,一鎮之事自然也是如此。
山陽鎮裏的社祭是鎮裏除了收莊稼之外的最大事,即便是出門在外的鎮裏人隻要允許也會盡量從外地趕回來。
在山陽人心中,這社祭的事絕不比過年的事要小。
讀書人不信鬼神,可對這些尋常百姓來說,天下事再大,大不過鬼神事。
今日是迎土地神的日子,按着這些年的老理本該是範老爺子親自去鎮外迎接,不過如今範老爺子的身子實在是有些病弱,出不得遠門,這些日子勉力調養,也隻是能勉強下床走動罷了。
今日範夜帶着周齊家代替範老爺子去鎮外迎土地神。
按照舊俗,迎接土地神之人要從鎮中而出,将鎮外的土地神引入鎮中,然後繞着鎮中行走一圈,将鎮中的各大世家門戶,肥沃土地都走上一遍,保佑來年平平安安。
至于那些貧寒之家,市井巷弄如何?土地神大人忙的很,哪裏有空閑來搭理這些蝼蟻一般的人物。
土地神進鎮必乘車馬,每到一處必有生雞祭祀牛羊,這也是爲何社祭一直放在這些世家之中的緣由,即便是給了你貧家子,難道你就能接住?即便是運氣好得到這個機會,家中的财富也往往支撐不起。
範夜今日出門時原本隻準備了兩架馬車,一架坐人,一架請神。
隻是從他出了門口,馬車後的人就逐漸多了起來,由原本的十幾人變成了幾十人,再變成如今的上百人,而且人數還在不斷增加,每路過街上一處,總有人家之中有幾人加入到隊伍之中。
他倒是不擔心,畢竟社祭年年都辦,他也跟着範老爺子請過不少次土地神,每年都是如此,路途之中都會加入虔誠的百姓。
從始至終,有增無減。
這些百姓最是虔誠,如果有人敢在請神的過程之中從中作梗,即便是平日裏貪生怕死,最是怕招惹是非的百姓也敢出手去阻攔。
因爲他們相信神明必然會出手相護,既然有神明相護,那自然是百邪不侵。
周齊家看着身後越來越多的百姓,伸手揉了揉額頭,他周家在鴻儒鎮也算的上是世家大族,可即便是他也沒見過這般大陣仗。
幾人的陣仗見過,幾十人的陣仗見過,幾百人的陣仗也見過,可獨獨這接近千人的陣仗不曾見過。
“陣仗還不小,你不怕吳非選在此時鬧事?”周齊家看範夜鎮定自若,調侃了一句。
“吳非是聰明人,雖說如今他不得人心,可畢竟還有個官府的名頭頂在頭上。百姓即便看不慣他也不會随便對他出手,可他要是在此時動手就完全不同,單單是那些相信土地神的百姓就能沖毀他的縣衙。”
“看你言語之中的意思你是不相信這個土地神喽?”
範夜靠在馬車後面的軟墊上,随手拿起前面木桌上的一壺葡萄酒,給自己倒滿了一杯。
“你看我像不像相信這些鬼神之說的人?”
“所謂神明,不過是有所求而又無所能的人爲自家找出個精神寄托罷了。越是貧寒子弟,越是如此。心中極強之人,便會想着萬般都由自己争取,那時便是打碎心中神明,知道所謂的神明原來不過是自己罷了。”
周齊家點了點頭,“所以天下的宗教就是厲害在此處,人有七情六欲,誰又能萬般無所求。富貴之人想要更富貴,仕途之人想要更進一步,掌握權柄之人想要長視久生,即便是真正心懷家國之人也想要家國久安。無人無所求,所以哪怕有些人知道将希望寄托在宗教之上是虛無缥缈的事,可事到臨頭,依舊隻能如此,如此想想還真是有些可悲。”
範夜見他悲天憫人,忍不住笑道:“其實仔細說來,你們儒家又何嘗不是一門宗教?開宗立派,教書育人,隻不過是嘴上說的好聽罷了。儒家門生,都是你儒家的教徒。”
周齊家倒是沒有反駁,反倒是歎了口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此話如何解?倒是我儒家如今的一道難題。”
範夜沒理他,他當年說是韬光養晦,其實說到底本還是他本就不喜歡讀書,尤其是那種儒家經典的辯難,更是敬而遠之。
如今他雖然在拜了朝清秋爲師之後讀了些書,可也不過是粗略涉及,遠遠達不到精讀的地步,朝清秋倒是也沒要他精讀,觀其大略即可。
範夜忽然歎了口氣,“不過到了如今我反倒是願意相信這世上有鬼神之說了,如果求神拜佛真的能實現願望,我可以求遍漫天諸佛,即便是花光如今的家産我也願意。”
周齊家點了點頭,他知道範夜是擔心範老爺子的病情。
生老病死,藥石不可醫。
這個是他方才說宗教厲害的原因之一,即便你本人無所求,可你身邊人的生老病死你又如何能夠無欲無求。
動我心弦者,何人?
多少人入廟燒香,爲的就是那個不過是尋常紙張的平安符。
求的就是那張紙上的幾句吉祥言語。
所以有句話真是不曾說錯,衆生皆孽,有情皆苦。
…………
山陽鎮外,早有人将今年鐵匠鋪中早早已經打好的土地爺送到了鎮外。
幾十個上了年歲的老人守在這座用生鐵築成的鐵像之前,生怕鐵像在這鎮外遭了不測。
範夜等人乘車而出,早有老人上前一步,給他們遞上熏香。
這些都是老人們平日裏省吃儉用後自己購買的,範家家大業大自然不差這點熏香,隻是老一輩都相信心誠則靈,加上确實想要爲請神做些事情,所以也不讓範夜推脫。
範夜倒是沒有死命推脫,畢竟這些熏香其實值不得多少銀子,最少在他範大少爺眼中算不得什麽,日後在尋個機會補償給這些老人就是了,他隻是覺得有些麻煩。
不過範老爺子從小就教導他,與人相處永遠不要怕麻煩,尤其是别人對你懷有善意的時候,唯有以善意去回報善意。
他接過熏香朝着眼前的生鐵神像俯身拜了幾拜,神像漆黑,雙手攤開,一手之中拿着幾粒種子,另一手之中則是拿着一根鐵鞭,鐵像的面容也十分有趣,半張面目是在怒目圓睜帶着些遮掩不住的怒意,另半張面目一眼看去倒是和藹可親,帶着些仁慈善意。
諸天神明,一體兩面。
敬過香之後要把神像請回到山陽鎮中,鐵像自然不會言語,所以他們也隻是念過一段這麽多年都不曾變過的請神誓詞,之後就有幾個從鎮子裏跟出來的青壯漢子走上前去,将神像擡上馬車。
爲了便于将神像送入鎮中,所以在鑄造神像之時就已經用了特殊的手段,神像看似高大,其實内部當中已經中空,隻需幾個青壯漢子就能擡起。
範夜等人的馬車在前,載着神像的馬車在後,更後面是緊緊跟随的山陽百姓。
一前一後,先後入鎮。
鎮中有一處神迹,是專門用來盛放土地神的“神廟”,其實不過是一處占地極其妙的高台,站在高台之上,剛好能看到山陽鎮中的四面風光,據說是當年一個路過山陽的風水大家選出的位置,最是符合堪輿之中所說的風水聖地。
當年那個風水相師曾說,選址在此,日後鎮中必會出富貴人物。
這麽多年,山陽百姓以此地爲根基不斷朝着四面延展,反倒是将四周變成了一處市井的賣場,買進賣出倒是熱鬧的很。
往日裏還好,到了社祭這幾日倒是真的變成了寸土寸金的風水寶地。
将神像送入到“神廟”之中,範夜帶着周齊家來到範家一家附近的茶鋪裏,範家是當地的大戶人家,生意自然不止涉及糧食一面,早在附近選好了做生意鋪子。
周齊家打量着附近喧鬧的人群,不得不感慨一聲,“這附近還真是熱鬧。”
人群喧鬧,叫賣之聲喊破天際,伴随着天上還未散去的蝗蟲的嗡嗡聲,倒是形成了一副極爲有趣的畫面。
範夜搖了搖頭,“你也不要求全責備,如今蝗災帶來的恐懼還在,他們也需要一個機會來振奮精神。”
周齊家忽然道:“你覺得吳非會在何時動手?”
“他何時動手我不知道,不過既然他李家既然找了我們範家來主持社祭,那多半是要對我李家動手。倒也不是我妄自菲薄,如今我的身家還不值得他吳非冒險來對付我,得不償失嘛。他要對付的肯定是我家老爺子,如今老爺子還沒入局,我不信他吳非會動手。”
周齊家點了點頭,“所以說如今主動權在我們手中?”
“也不能這麽說,社祭之日在兩日之後,所以兩日之後我家老爺子是必然要到這裏來的。留給咱們的時間其實隻有兩日而已。不過這次對吳非來說是機會,對咱們來說又何嘗不是?”
周齊家擡眼望去,在此地能夠遙遙望見那個生鐵土地神的半張面目。
青面獠牙,憤怒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