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将盡。
周言雙手握拳從容而立。
老人往往比少年人更怕死。
少年時不怕死,多半因爲心無畏懼,因爲少年意氣。即便是天上的神明也可不放在眼中,怒見不平事,提刀便敢上前。
而年老之人見慣世情,榮華享盡之後反倒是越發怕死。
越是地位高等之人,越是如此。
先有帝王少年之時宏圖大略,敗異族,收失地,偏偏晚年貪生怕死,亂國殃民,連累親子。
後有君王年少,坐斷東南,南征北讨一代雄主,偏偏後半生活的太長了些,那個年少萬兜鍪的少年君王隻差早死。
有些人放不下,自然也就有些人放的下。
沒有人會心甘情願的放棄性命,可有些東西,終歸是在性命之上。
對周言來說,周家就是如此,哪怕再不舍得家中那些小家夥,可該他出手,他便要不顧性命。
孫伍看着邁步上前的老人,冷着臉笑了一聲。
手中長劍遙遙指向對面的老人。
“周家家大業大,竟然讓一個老人出面,看來周家真的無人了,我還以爲會有什麽高手。”
周言揉了揉手腕,神态平和,倒是不曾被他激怒。
“隻是對付你不用年輕人出手罷了,我這個老家夥足矣。”
劍客自然有劍客的驕傲,何況是孫伍這個來自劍閣的劍客。
孫伍笑道:“如果你能接的住我三劍,我可以放你們離開。”
吳非要他來時隻是要他毀了這些糧食,隻要到不了山陽鎮就好,對于這些押送糧食的人吳非并沒有說要如何處置,既然如此那他自然就有決斷的權力。
老人點了點頭,“好,那我就接下了。”
老人雖然方才在嘴上逞強,可他知道自己定然不是此人的對手。
他不待孫伍回答。
俯身,彎腰,人身如箭,直射向孫伍。
他在江湖之中厮混多年,知道孫伍這樣的劍修和他們純粹武夫不同,加上從此人的先前的出手來看,此人是純粹的劍修,隻有先下手爲強,搶先來到此人身前出手才有勝算,不然後出手,必輸無疑。
孫伍不以爲然,手中長劍倒轉,一劍刺出,一身劍氣如潮水傾瀉而出。
自打當日被朝清秋所敗,他又回去仔細研究了海潮劍法,如今對這套劍法的理解已經更上一層,他自問如今即便自己再次對上朝清秋,也必然能夠取勝。
如潮劍氣洶湧而至,周言到底不是什麽高手,滿打滿算在他盛年拳力最壯之時也不過是個二品武夫,相距三品武夫那道天塹還有不小距離。
如今年老力衰,更是大大不如從前,所以還不曾沖到孫伍身前,他就被劍氣迫的一退再退。
劍氣盡時,他已經退回原地。
老人歎了口氣,人終究還是要服老,如果是當年,最少他還有個近身的機會。
拳怕少壯,倒是說的不差。
他朝後擺了擺手,示意身後之人不要靠近。
既然有人要死,那死他一人也就夠了。
老人大聲喝道:“第二劍。”
孫伍也不遲疑,既然此人想要找死,他自然是要成就此人的大義。
他随手一劍揮出,如果第一次是用了三成功力,那這次就是用了五成。
周言既然已經萌生死志,自然是不閃不避,任由如潮水般的劍氣從他身上卷過。
一劍過後,他的身體晃了晃,接着一身之上如血花般綻放開來。
老人咳嗽一聲,滿臉鮮血。
他擡手擦了擦眉眼之間的血迹,不至于被血污遮擋了視線。
身上的刺痛反倒是讓他找回了些年輕時的感覺,世人常說少年意氣,他如今年老力衰反倒是心中熱血激蕩不休。
“第三劍。”
孫伍終于認真了幾分,這些人的生死其實他并不放在心上,隻是既然此人求死,那就怪不得他了。
他雙手握住手中長劍,這一劍他要用八成功力。
他沉聲道:“這一劍之後,你多半會死。”
老人搖了搖頭,“死便死,算不得什麽大事。”
孫伍不再多言,一身劍氣再次洶湧而出,帶着鋒利的機鋒重重的撞向老人。
周言已經閉上了雙眼,孫伍說的不錯,自家事自家知,這一劍,他躲不過的。
周衛在馬車上被人死死按住,按住他之人受了周言的囑托,一旦見他身死,要立刻想辦法帶着周衛逃走。
此時看着老人即将赴死,他滿目通紅。
劍氣即将臨身,已經将老人的長袍吹的向後飄飛開去。
一襲青衫忽然從天而降,剛好落在老人身前,他一手握拳,面向迎面而來的滿天劍氣一拳狠狠砸下。
整條劍氣長流以他所在之地爲中心,轟然之間破碎開來。
來人正是朝清秋。
他知道周家會送糧過來,所以早早的就在鎮外等候,而他爲了清除那些攔路之人,所以比孫伍晚來一步。
不過還好,不算太晚。
朝清秋回頭看向周言,歉意一笑,“來晚一步,讓老先生受苦了。”
周言是周老爺子的心腹,在鴻儒鎮時自然見過朝清秋,也知道他的本事,如今見到朝清秋趕來,老人癱坐在地,長出了口氣。
能不死,自然還是不死的好。
此時周衛等人沖了出來,将老人攙扶回了車上。
“還好周爺爺你沒事,不然我這輩子都不會安心。”
馬車上,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周衛淚流滿面。
周言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小子,說什麽糊塗話?人老了終歸是要死的,早晚而已。老頭子我要是死在這裏,說不定老爺子還能爲我大哭一場,說一句老頭子我真是好漢子。”
周衛抹了眼淚,看向不遠處的朝清秋二人。
“周爺爺,朝先生對付那人可有把握?”周衛一臉擔心。
周言則是一臉從容,“放心,方才朝先生一拳就砸碎了此人的劍氣,我看此人雖強,可應當還不是朝先生的對手。”
馬車之外,朝清秋抖了抖手腕,灑然一笑。
“看來當日一戰之後,你的劍術又精進了幾分。”
孫伍用力握住手中佩劍。
“你以爲你今日還能勝?當日不過是我大意罷了。今日就要你真正見識見識我劍閣的劍術。”
朝清秋一步踏出,“出世之劍本該心無挂礙,如今你劍心有瑕,不會是我的對手,你還是速速離去的好。”
孫伍冷哼一聲,“劍心有瑕?隻要殺了你,我的劍心隻怕能更通透幾分。”
朝清秋聽到他這番言語,反倒是贊同的點了點頭,“有道理。”
“那就一劍分勝負?”
兩人都知道,他們之間要分勝負,其實一劍足矣。
孫伍點了點頭,他不再多言,一身劍氣都凝聚在這一劍之上。
勝了,他自此劍心通明,劍術之上更上層樓。
敗了,朝清秋這次必然不會再放虎歸山。
四周的夜幕沉了沉。
下一刻,劍氣從他身上噴湧而出,四周的天地之間,似乎都帶上了潮水拍打海面的的撞擊聲。
朝清秋腰間的斷念出鞘,自行飛入到他手中。
他雙指并攏,從劍鋒上緩緩抹過。
劍氣驟然而生。
不同于孫伍那劍氣遮天的強大氣勢,他這道凝聚在三尺青鋒上的劍氣則是猶如黑夜之中的一點熒光,雖有光芒卻稍顯微弱。
下一刻,兩道劍氣驟然撞到一起。
劍氣長河之中,人與劍,如風浪之中的小船漂浮不定。
即便是隔在極遠處的周言等人也感受到了刺骨的疼痛。
“沒想到此人的劍術竟然這般厲害,方才我還是小看他了。”周言苦笑一聲。
他想到方才的兩劍心中還是後怕不已,當時他自然是不怕死的,隻是事後想想确實害怕的緊。
有些事當時熱血上湧未必覺的如何,可事後再想,難免害怕幾分。
“周爺爺,朝先生能赢嗎?”周衛再次問道。
這次老人沒言語,他自然是希望朝清秋赢的,可這次那人的氣勢實在是太盛,他心中也沒有了把握。
馬車之外,朝清秋已經被淹沒在了漫天劍氣之中。
孫伍的劍氣最盛之處,先是一道亮光小如芥子,明明暗暗,時隐時現。
下一刻,猛然放大,如大日高懸,驟然之間大放光明。
朝清秋持劍從劍氣長河之中逆流而上。
如同當日兩人初次相遇的那一戰,一劍定勝負。
劍光之後,他收劍而立。
勝敗之間,一劍而已。
孫伍則是壓抑不住,吐了口血。
這次他還是敗了。
朝清秋笑道:“你輸了,而且這次我不打算放過你。”
孫伍點了點頭,“技不如人,無話可說。”
他踉跄着後退幾步,臉上有些苦澀。
“不過我劍閣之人沒有死在别人手上的道理。”
他持劍在手,朝着脖頸上橫抹而去。
“勝敗兵家事不期,包修忍恥是男兒,我劍閣之人,何時如此意氣用事了?”
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傳來,接着孫伍手中長劍突然自行折斷。
一個白衣老人飄然而至。
他沒有去看那個不成器的自家子弟,而是看向朝清秋。
他笑道:“我說過,你我還會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