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老爺子正坐在院子裏的石桌前,人老了覺就多,一旦驚醒,反倒是再也入睡不得。
他心中也有些不安,不知朝清秋那邊如何了,吳非絕對不是易與之人,不然也就不會和雲瀾在山陽鬥了這麽久。
他端起範夜剛遞上來的茶水抿了一口,随後立刻又吐了出來,呵斥道:“你小子是不是等不及要繼承範家的家産了?想用茶水送你老子歸西?”
範夜一愣,這是他用沸水剛沏的茶水,如今确實是有些燙,不過之前一直都是如此沏茶的。
按着自家老爺子的習慣,每次喝茶之前都是要先吹上一吹,誰想到這次直接就放進嘴裏了。
他知道老爺子多半是擔心朝先生那邊,所以雖然這次過錯不在自己,可他依舊不敢多說什麽。
老子教訓兒子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即便是天王老子來了都說不出什麽。
周齊家站在範夜身邊倒是沒有幸災樂禍,他隻是想着如今連範老爺子這個見慣了大事面的人都如此緊張,朝先生那邊看來果然危險的很。
三人就站在這院子裏長久無言,如今他們說什麽做什麽都沒有用處,隻能等着朝清秋那邊的一個結果。
幾個時辰之後,朝清秋匆匆而來。
義莊那邊雲瀾已經出手,稍後就會有黑衣教的人把義莊保護起來,再出了事情,他黑衣教也負不起這個保護不利的責任。
“讓老爺子久等了。”
朝清秋一進院子就見到了等在院子裏的三人。
老人看了他眼他衣服上的血迹,“受傷了?”
朝清秋擡手随意抹了抹,“在義莊裏碰到了吳非,和他們動手了,不礙事,隻是些小傷。”
範夜趕忙插嘴,“朝師父天下無敵,吳非手下那些狗腿子哪裏是我師父的對手。”
老人沒理他,而是有些憂心,“你如今既然回來了,也就是說義莊那邊的事情雲瀾果然插手了?”
朝清秋點了點頭,“确實如老爺子所料,雲瀾也是想着趁機挑起雙方事端。”
老人歎了口氣,他此時心中也有些懷疑,即便是日後雲瀾的黑衣教勝了吳非,對他們山陽鎮來說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雲瀾雖然最終目的是好的,可此人爲達目的不擇手段也是事實。
甚至不客氣的說,雲瀾的危害可能會比吳非更大些。
吳非即便再作惡多端,最多也就是爲禍鄉裏,可他雲瀾的黑衣教顯然有着更大的圖謀。
老人低聲道:“朝先生,也不知咱們如今所爲到底是懲惡揚善還是爲日後助纣爲虐。”
朝清秋明白老人的意思,他搖了搖頭,“日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準,咱們能做好的隻有眼前事。百年之後,千年之後的事情自然有百年之後,千年之後的人來管,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最少如今看來吳非非死不可。”
老人知道朝清秋是寬慰他,不過聽了朝清秋的言語之後他的心情确實好上不少。
“是啊,我這個老家夥不知道還能活幾年,後人的事情還是要交給後人來做,勉強爲之,誰也強求不得。”
朝清秋注定不會長久留在此處,何況對山陽鎮來說,他這個過路之人已經做的不少了,他們不應該再奢求更多。
他看了眼身後的範夜和周齊家,日後終歸還是年輕人的天下。
“以後看來還是要靠你們。”
範夜笑道:“爹你肯定能長命百歲,這種大事我這個混吃等死的人可做不來。”
老人白了他一眼,沒有言語。
“爹,還有一事,這些日子山陽鎮裏的災民不斷增加,咱們的存糧隻怕支撐不了多少日子了。”
老人揉了揉額頭,範家的貯糧已經不算少,如今連他們範家都已經有些捉襟見肘,那些小家族就更不必說。
周齊家道:“糧食的事情不用擔心,我爹已經派人籌措了不少糧食,過些日子就會送過來。”
“老周果然還是靠譜的,當年我第一次見他,就知道這個老家夥是個人物。”
範老爺子回憶起當年和周老爺子的往事。
“當年我第一次見他時我們年歲還小,那時候我還是個無法無天的性子,老周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少年人嘛,一言不合,動起手來都是很尋常的事情。”
“那時候老周長的高大,确實是要比我能打些,不過咱是什麽人,套麻袋打悶棍的一把好手,動起手來可是沒少讓這個老家夥吃虧。”
範老爺子說起這些少年事時頗爲自得。
周齊家在一旁笑而不語,在家中時周老爺子也總是和他炫耀少年時的事,和範老爺子是差不多的口吻,隻不過是把他講的事情掉轉過來。大概是說自家身高體壯,那姓範的老家夥想要套麻袋,打悶棍幾次都沒有得手,反倒是被他狠狠地教訓了幾頓。
朝清秋忽然道:“老爺子有沒有覺得今日吳非做的事情其實有些反常?”
範老爺子一愣,不再講那些少年事,低着頭沉思了片刻,“朝先生的意思是今日吳非有所留手?”
朝清秋點了點頭,“我回來之前也去紅爐私塾看過,馮先生說紅爐私塾之中雖然也受到了吳非等人的沖擊,可顯然并沒有用上全力。”
“如果吳非真的想要畢其功于一役,完全可以集中力量攻打一處,更重要的是,如果他打算決戰,那他本人應當絕不會出現在戰陣之中。”
範老爺子也是點了點頭,朝清秋說的不錯,如果吳非真的決定決一死戰,依着他的性子絕不會出現在那個危險之地。
朝清秋攏了攏袖子,“所以他這次動手會不會是讓咱們放松警惕,爲的就是下一次的真正出手?”
“朝先生的意思是?”
“計毒不過絕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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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爐私塾裏,兩個讀書人已經清理好了院中的屍體,夜間的微風吹散了殘留下的最後一絲血腥氣。
楊易将手中的掃把斜放在牆角,看了眼拎着水桶的自家先生。
“先生,如今私塾裏已經打掃好了,學生也該走了。”他朝着馮原行了一禮。
在私塾裏的這短暫光陰反倒是他這些日子最爲平靜的時光。
馮原也不阻攔,他隻是背對着自己這個得意弟子,“有空了多回來看看,先生還在,你那些師弟們也還在,不論外面的事情如何,紅爐私塾永遠是你的家。”
楊易長揖再拜,良久之後他才直起身來,“先生,學生拜别。”
他起身離去,再不回頭。
紅爐私塾外,一個黑衣僧人孤身而立,在他身邊的黑衣教信徒雖多,可沒有人敢湊近他的身側,所以就顯的他有些形單影隻。
雲瀾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出來了。”
楊易有些驚訝,他沒想到雲瀾竟然會親自過來,“沒想到你會親自過來。”
雲瀾笑道:“閑來無事而已,出來走走。”
“義莊那邊沒有抓住吳非?”
楊易是黑衣教中少數知道雲瀾計劃的人。
雲瀾搖了搖頭,“吳非這次本就沒有打算拼命,不然他也不會出現在這裏,我看這次多半是他的試探,成了最好,能夠在山陽鎮裏推波助瀾,讓咱們黑衣教裏外不是人。即便是不成,他依舊能夠試一試秦人的底線。”
楊易點了點頭,雲瀾說的有些道理。
“不說這些事了,你今日在紅爐私塾如何?是不是和馮先生恢複了師徒之情?”
楊易目光一冷,“這些也在你的算計之中?”
雲瀾笑了笑,“順勢而爲罷了,算不得什麽大事。”
“你這種人還真是可怕。”
雲瀾不以爲意,“我這種人爲達目的不擇手段,你早該知道的,隻要能達到我的目的,其他的我都已經不在乎了,因爲我已經沒有什麽好失去的了。”
他看了眼楊易腰間的長刀,輕笑道:“反倒是你,不要被私塾裏的師生之情軟了你手中的刀鋒。”
楊易目光沉靜,“自然不會。”
……………………………………
回縣衙的路上,吳非碰到了從紅爐私塾裏狼狽逃出的王越。
見到王越狼狽神情,吳非放聲大笑。
“沒想到能見到王捕頭這麽狼狽。”
王越連忙低頭請罪,他在吳非手下不是一日兩日了,如何不知道做事失敗的代價,更何況他這次還是損兵折将。
不想吳非隻是笑了笑,竟然親自彎腰扶他起身。
“王捕頭真以爲我的目标是這些人?我這次派你去不過是随意做個試探罷了,能成最好,不能成也就罷了,算不得什麽大事。”
王越一頭霧水,當日在縣衙裏他們可不是這般說辭。
吳非見他依舊不懂,開口道:“打蛇要打七寸,如今咱們的首要之事是打擊他們的士氣,就像兩軍交鋒,這次不過是示敵以弱罷了。”
王越目光閃爍,死了那麽多人,在吳非眼中竟然就隻是試探。
吳非似乎是明白了他的心思,笑道:“死人嘛,人固有一死,爲我而死,豈不是很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