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外的災民依舊不斷湧入山陽,如今範家與他黑衣教的結盟已經成了鎮子裏公開的秘密。
即便是一個尋常百姓也知道如今範家和黑衣教站在了一起。
雲瀾也不避諱,這些日子整日帶着楊易往範家跑,俨然把這裏當成了他第二個黑衣教,哪怕是遭了範老爺子的白眼也是笑臉相迎。
他這麽做自然也是對吳非的一種示威,其中的意思不言而明。
他在逼着吳非做選擇,動手與不動手?誰先動手就會失去大義之名。而且慌亂之中總是容易出錯,即便是他吳家公子隻怕也不能例外。反正這般做對他也無損失,最多是在範家這邊丢些面子。
能夠惡心一下吳非的事情,雲瀾自然是不介意做上一做的。
而且他打着的是商議那些難民之事的名義,即便是範家不想被扯入這趟渾水之中,隻怕也說不出什麽話來。
也算是所謂的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院子裏,範老爺子和雲瀾坐在屋中喝着茶水。
“這些日子總是勞煩雲瀾大師往我這小地方跑,真是辛苦大師了。”範老爺子吹了吹端在手中的茶水。
少年時待客喜歡以酒,如今上了年歲反倒是喜歡上了茶水。
一身黑衣的雲瀾坐在他下首,他笑了一聲,對範老爺子言語之中暗含的嘲諷毫不在意。
他學佛多年,不曾學成佛祖心頭坐,倒是學成了酒肉穿腸過,萬般事都不放在心上。
既然做下了對君子欺之以方的事情,受人家幾句言語自然是再正常不過。
“老爺子不必客氣,安頓這些災民本就是我黑衣教該做的,算不上什麽大事。反倒是範家以身作則,帶人捐款捐物,才是咱們山陽鎮的楷模,爲富之人當如此。像範家這樣的人家,還是要多些再多些才好。”
“範家這樣的人家?”範老爺子反問了一句,他也是這麽多年在商場上曆練出來的人精,如何會不知道雲瀾這話意有所指,至于他所指的是何人,老爺子自然是心知肚明。
“這些日子除以範家爲首的幾個商家,那幾家以李家爲首的所謂山陽世家也開始派人振濟災民了,老爺子可知這是何意?”雲瀾不緊不慢,似乎這件事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你的意思是如今咱們的吳縣令也坐不住了?”範老爺子接口道。
“倒也沒什麽稀奇,他吳非能拿的出手的也就這些手段。可惜這些年他作威作福實在是太過分了些,不然倒真會被他給占住大義之名。”
“他的官府身份可是個大殺器。官府做一事勝過尋常百姓千百事。不過如今來看倒是不打緊,李家是翻不出什麽浪來,不過要壓制李家多半還是要靠老爺子了。”
範老爺子點了點頭,自打答應了與雲瀾的黑衣教合作,他就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不過壓制李家倒也算不得什麽難事。
“李家的事情交給我就好。”
“老爺子大氣。”雲瀾吹捧了一句。
“隻是這隻是他吳非明面上做的事情,明面上的事情好說,可是暗處的事情可就不好對付了。明面之上定的是大義,明面之下的暗處分的是生死。老爺子你說該如何?”
範老爺子看了他一眼,“你既然來了,想必是早有謀劃,說來就是了,我倒要看看這次你又算計了我幾分。”
雲瀾陪着笑,“哪裏敢算計老爺子,隻是這次還是要和老爺子借個人罷了。”
——
屋外,朝清秋等人陪着和雲瀾一起來的楊易。
範夜在院子正中的太陽下紮着馬步,周齊家找了一張藤椅,擺在一旁的陰涼處,一邊讀書,一邊不時看上範夜幾眼,免得他中途偷懶。
朝清秋和楊易站在書房外的台階上。
屋檐之内,日影偏移,帶着些涼爽的寒意。
屋檐之外,大日高懸,灼人心神。
不算是熟人的兩人站在一起,一邊身子藏于檐下,另一半身子露于檐外。
“不想範公子身家如此,竟然還會爲了練武如此努力。”楊易感慨了一句。
他少年之時和馮先生在紅爐私塾讀書之時也是如此,甚至要比範夜如今更艱難些。
隻是終歸還是不同。
他是貧家子出身,自小也幹過不少農活,身子也不是範夜這些身嬌體貴的富家子可比,可即便是如此,當年他也差點不曾堅持下來。
那些年裏,他每次讀書讀的不好了就會被先生趕到屋外罰站。
夏日還好些,最多不過是出些汗罷了,冬日裏才最難受,如果碰上風雪,自然更是雪上加霜。
其實身上的疲累反倒是算不上什麽,最難的還是每次自家先生總是要陪着他一起罰站。
那時候還不曾被年歲壓彎了腰的馮先生總是會一邊罰站一邊和他講一些讀書人的故事,講那金榜題名,講那魚躍龍門,講那花團錦簇。
那時候馮先生總會在故事結尾告訴他一件事。
讀過了書,未必就能魚躍龍門一身富貴,可讀書是像他這樣的貧家子想要向上走的一條大路。讀書也不全是爲了功名,哪怕不能功成名就,多讀些書,多少是好的,隻是這個道理他當時不必知道,長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楊易看了看身上的黑袍,摸了摸腰間的長刀。
當年先生說的不錯,有些道理,時過境遷,自然而然。
朝清秋見他言語之後神色複雜,雖然不知他如今所思所想,可大緻也猜到了他的心思。
楊易和紅爐私塾馮先生的故事,如今鎮子裏沒有幾個人不知,别說是酒樓裏的說書先生,就是路邊的孩童也能随意說上幾段。
“對他範家公子來說自然算的上是努力,可對真正的練武之人來說,不管他怎麽練,不論他如何刻苦,終歸隻是花架子。”朝清秋緩緩開口。
“武學隻是殺人技,僅此而已。即便是在人後苦練千千萬萬遍,可不曾經曆生死,到了人前,依舊是要被人一拳放倒。”
“而比武這種事,輸了就是輸了,或者輸了就是死了。”
“這也是爲何那些富貴人家的子弟縱然習武再是刻苦,可一旦遇到江湖中厮混過的野路子,也多半是要吃虧的道理。”
楊易扯了扯嘴角,“何止習武如此,讀書也多半如此,朝先生可是這個意思?”
朝清秋點了點頭,“楊先生果然是聰明人,一個人哪怕讀書破萬卷,心中懂得千般道理,可不曾走出書齋之中,也就隻能是紙上談兵。”
“下筆日賦千言,行事百無一用。”
楊易沉默片刻,“朝先生的好意我心領了,其實不需先生多言,楊某從來不曾對自己做下的事情後悔。當初從紅爐私塾之中出來,我就已經想到會有諸般言語。既然想的到,就沒有受不住的道理。”
朝清秋笑道:“不如我給楊先生講個故事?是一個關于一個小村莊的故事。”
他将李勇與楚魏的事情緩緩道來。
故事講完之後,良久的沉默。
屋外的風順着屋檐飄散入階下,吹的檐角的風鈴沙沙作響。
“楊先生以爲楚衛的做法對與不對?”
楊易低了低頭,半張臉龐遮在陰暗裏,“論及緣由,楚衛想要報仇自然無錯,想來先生想問的是冤有頭債有主?”
朝清秋笑着搖了搖頭。
楊易擡起頭來,他伸手握住刀柄,開口笑道:“此事我也不知對錯如何,可若是落到了我身上,隻怕也會是一般選擇,既然咱們都不是故事之中的那個讀書人,自然也就不該說他該如何又不該如何,我隻能說一句,即便換了是我,與這書生必然是一般選擇。”
朝清秋笑了笑,“是啊,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這個世道多的是嘴上的英雄豪傑,哪裏有什麽感同身受?”
他是朝清秋,也是當年的大燕太子殿下燕長歌。如今大燕雖然已經亡國,可他還有許多故人。
不止在大燕,而是在天下。
亡國之人,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自然是有朝一日克複家國。
可要做到此事,必然要天下起兵戈,以如今秦之強,不知他還要死多少故人,又會讓多少如今燕國的殘存之人再次妻離子散。
當初他逃出燕都心中自然想的是有朝一日東山再起,隻是如今經曆了這麽多事,他反倒是有些遲疑爲克複家國要死這麽多人到底值得不得值得。
如果隻是他個人的私仇,倒也好說些。
可他至今依然記得當日燕都大火,滿城燕人的痛哭哀嚎之聲。
這些日子其實日日如此,尤其是碰到那些燕國的舊人。
如今舊人舊事想不得,一想起他就會頭痛。
他朝前邁了幾步,走入院中。
日光和煦,照去心中陰霾。
日後的事,留到日後去想。
他看向馬步松垮的範夜,怒喝一聲,“範公子不要偷懶,今日再多加一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