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貧寒陋巷的破舊房屋,以茅草堆之,朽木爲梁,求得不過是個遮風擋雨,苟且存身。
可世道偏偏有趣的緊,想要長長久久的宗廟宮殿往往毀于戰火,毀于人事。
哪怕地基再爲牢固,裝飾再爲奢華,也抵不過那一場緣木而起的大火。
而那些本是用來遮蔽風雨的茅草屋,因爲無人問津,反倒是能夠堆在一旁,長長久久。
所以能否長久矗立流傳後代,既在根基之固,也在世道人心。
百年天災,終歸敵不過一場人禍。
牢固者,哪怕是十年百年,飽經風雨依舊能夠留存。
不牢固者,隻怕一場風雨就要房倒屋塌,屋毀人亡。
如今村子裏自然就是這般情況,不過是死了兩個人而已,村中的百姓就已經慌了手腳。如今人人自危,隻差一根稻草就要壓死駱駝。
前些日子那些孩子和少年人們的突然暴斃,自然也被聯想到了楚衛的身上,如今這些村民對楚衛惱怒恐懼皆有,惱怒自然是惱怒他雙手染血,連這些少年人都不放過,恐懼自然也是恐懼他的狠辣無情。
連那些孩子都不放過,又怎麽會放過他們這些與他早就有夙怨的“故人”?
隻是怨恨歸怨恨,終歸是恐懼多一些,如果不是村子所在之地太過偏僻,如今逃離落單反倒是更危險,說不定此刻他們早就已經逃離開去了。
李勇負手站在高台上,擡腳跺了跺腳下的高台。
高台穩固,不曾動搖。
世道人心,果然比不上這泥石土木。
他知道,如果取了自己的首級就能讓楚衛停手,如果自己沒有這麽多人護衛,那些不久之前還低聲祈求他的村中鄉人隻怕恨不得早早取下他的人頭,送到楚衛手中。
不過,世上哪有那麽多如果。
他從懷中摸出一封信來,書信被他折了幾次,貼身而放,顯然對他來說極爲重要。
他緩緩将信打開,這封昨日送來的書信在這一日之間他已經看了不下數遍。
書信之上字迹娟秀,如果山陽李家的家主在此,多半一眼就能認出書寫這封書信之人。
那個言行皆悖逆之人能夠寫出這一筆好字,其實已經算是個不大不小的怪事。
李勇将信上的内容又仔細看了一遍,當中的内容沒什麽出奇,隻是提了些這些年的舊事,尋常的慰問而已。
隻不過信上的最後一句極爲有趣。
“良辰已到,更待何時。”
這句話,他已經苦苦等了許多年。
他有雄心,有壯志,如何就甘心生在長在死在這個小地方?
不見高山,不思行遠。
如果他不曾聽當時那個路過的江湖客講過那些村外的故事,如果他不曾和那人學了武藝,說不定他和楚衛如今還是稱兄道弟的好兄弟。
隻是還是那句話哪裏有那麽多如果,他這輩子,從來不會寫後悔二字。
爲了他的雄心,爲了他的壯志,他将自己最好的兄弟一家滅門,就是爲了有朝一日能夠走出去而已。
東南吳家,旁人不知道這四個字的分量,他知道。
李勇将手中的信小心的折了折,塞入懷中。
隻等解決了楚衛,他就要帶人從村中殺出去了。
東南之地,将來一定會留下他的姓名。
他倒是不急,如今山陽鎮中的事情他派去的手下也已經打探的清楚,吳家公子和山陽鎮中的黑衣教已經劍拔弩張,說不定哪日就要分出個生死。
他雖然不曾親眼見過黑衣教,可能和有吳家支撐的吳家公子争鬥,多半也不是什麽易與之輩。
如果他現在帶人前去投靠,隻怕難免會被人當做炮灰。
那個吳家公子的性情他也算是有些了解,除了自己不可死,沒有人死不得。所以他反倒是甯可晚些出去,到時候奇兵入場,一錘定音。
仔細想想,他還要感謝他那個好兄弟,要不是他突然鬧了這麽一出,他還不知道該如何和那個吳公子推脫。
他不急,所以火葬才被他到了後日。
天邊的落日掩映在雲霞之間,金光照破晚霞,鋪向四面八方,濃稠如血。
不少閑來無事的村民聚在台下,指指點點的看着熱鬧。
高台已成,隻是不知道這裏會成爲誰的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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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裏,朝清秋盤坐在院子裏的磨盤上。
他雙手按在石磨上,石磨粗粝,仿若一個久經世事的老人,滿是滄桑。
書上常說登高望遠。
欲登高山,先見江湖。
朝清秋伸了個懶腰,身上的袖子随風招搖。
站在此處,他也能夠遠遠的眺望高台。
這幾日他在此處都能看到不遠處的高台一日一日的在逐漸壘起。
平地起高樓不容易,可要壘起一座建起隻是爲了焚燒的高台,倒也說不上如何困難。
他知道,等到高台建成的那一日,就是李勇和楚衛動手之時。
李勇在等楚衛動手,楚衛又何嘗不是如此。
生死之仇,不死不休。
朝清秋歎了口氣,人生總有問心局。
問的既是旁人,也是自己。
按着書中的道理。
李勇當日不顧情義滅了楚家滿門自然是他的過錯,村中之人冷眼旁觀,坐視不聞,自然也是不對。
可楚衛對村中的少年人出手,不擇手段,也有錯漏之處。
事情說難不難,可事情說容易也不容易。
歸根到底還是在于這個理字。
他要出手偏幫任何一方自然是容易的很,隻是如今的問題是他到底該幫誰?
心中的道理和書上的道理一旦打了起來,是要按着書上的道理還是心中的道理?
幫李勇擒下楚衛要他少做殺孽?捉一人而救多人?
幫着楚衛對付李勇等人?隻求心中痛快暢意?
亦或兩不想幫,坐觀成敗?
他擡起手,撚了撚手上的沙粒。
人生百年,即便是這石磨都要比人這一生更長久些。
他歎了口氣,人生真是無趣的緊。
我心自由,卻又往往在枷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