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華服也好,駿馬貂裘也罷。穿在不同之人身上,自然有不同的氣象。
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人與人之間,其實确實有着一條泾渭分明的界限。
簡而言之,不過四字,富貴權勢。
界限分明,不可逾越。
哪怕身處高位之人已經竭力去弱化這些差異,可存在就是存在,即便用再多的手段也抹除不掉。
就像那驟然暴富之人,哪怕他裝的再是溫文爾雅,可哪怕是讓再尋常不過,不曾見過世面的村人看去,也能看出這些人身上的“土氣”。
而那些自小生活在富貴之中的人家,即便是衣衫褴褛,依舊能夠看出身上的富貴氣。
有些人也把這些叫做底蘊。
日積月累,經年累月方成。
而這些未必就是你讀了多少書,走了多少路,就能自然而然擁有的東西。
腹有詩書氣自華,其實也不過是讀書人的自我調侃罷了。
有些東西,出生時有的,那便是有了。
有些東西,出生時沒有,那将來多半就不會再有了。
朝清秋這個自小生活在燕都城中的燕國太子殿下自然是不缺這種富貴氣。
而他眼前這個矮胖的漢子顯然也是這種人。
漢子坐在他對面,與桌子上的長劍稍稍拉開了些距離。
他目光平靜,似乎對對面的那個年輕書生能夠察覺到自己藏在他床下沒有絲毫意外。
漢子給自己倒了杯茶水,隻是他不曾自己飲用,反倒是抹了抹袖子,用手沾了些茶水,擦了擦手中的花鼓,動作小心翼翼,顯得十分珍惜。
“今日讨擾公子,楚衛在此賠禮了。”漢子雙袖并攏,行了一個端正的儒家之禮。
“楚兄一連幾日夜半時分都會前來探望一二,莫非是來尋我有什麽事情?”
自打當日朝清秋第一次住在這個屋中開始,每日夜半時分就會有人來屋中偷偷窺探。他雖然有所察覺,可一直都當做不曾發覺。
其實第一次他就已經發覺前來窺探之人就是眼前自稱楚衛的矮胖男子。
楚衛點了點頭,“這些日子确實是我在窺探公子,其實我也隻是爲了想要在暗中看看公子的心性。”
“所以楚兄也知道,我早就知道你在暗中窺伺了?”
朝清秋用手中的書拍了拍身前桌上的飛灰。
“我第一日來就知道被公子發覺了,剩下幾次隻是想要看看公子是否會和李勇等人言說。”
楚衛臉上的神情不變,即便是朝清秋也有些微微詫異。
要知道如果他第一次前來時就已經知道被朝清秋發覺,看如今這個樣子,他與李勇等人應當是相處在對立之局,如果當日朝清秋将這個消息告訴了李勇等人,那他不管背後有什麽謀劃,都注定會成爲一場空。
所以雖然此人此時說的極爲輕松簡單,可在這背後隐藏的兇險,朝清秋不相信楚衛會不知道。
“楚兄真是藝高人膽大。”朝清秋真心實意的贊歎了一聲。
他轉念一想,如今楚衛的境地與他也有些相似之處,隻不過他是與一國爲敵,而楚衛是與一村爲敵,可說到底,其實也是一般無二,都是四面皆敵的慘淡光景。
真要說起來,其實他還要比楚衛幸運一些,畢竟散落在這座天下的還有不少他的親朋故舊,如果所料不差,如今的楚衛大概隻有孤身一人了。
楚衛笑了一聲,“心有死志,自然也就不在乎什麽危險不危險,畢竟身處何地都是死地,在哪裏又有何不同?”
“公子既然如此說,想來我的事情公子已經有所猜測了。”
朝清秋點了點頭,“隻是我還是想要聽聽你口中的故事。”
“我想先聽聽他們口中關于我的故事。”楚衛倒是不急,低頭看了眼手中的花鼓。
朝清秋也是看了他手中的花鼓一眼,然後将孫老頭在墳前給他講的故事講了一遍,他的記性本就不差,所以如今說起來倒是一字不漏。
楚衛聽完隻是笑了一聲,“沒想到他們還是花了心思的。”
他喝了口茶水,把他的故事娓娓道來。
“公子今日既然已經見過了我娘子和女兒的墳冢,想必應當也已經遊曆過了村子中的三大景緻。”
朝清秋點了點頭。
“環山環水,隻有一處與外相通,按理說這裏應當也算的上是一處世外桃源了。”
朝清秋再次點頭,隻是他心思忽然飄遠,想起了當初在江南時他們誤入的那處桃源之地。
問今是何世,不知經年。
也不知那些故人如何了。
“事實上也确實如此,這麽多年村子裏也安穩的很。可世道嘛,總會有些變化,即便是大家當初都窮的很,可随着年歲更替,總要有人先富起來,而我在的楚家就是村子裏最爲富裕的一家。”
“隻是富裕歸富裕,我們楚家在村子裏也從來不曾爲富不仁,家中也世代流傳了不可仗勢欺人,要扶助鄉鄰的祖訓。”
“可這個世道啊,偏偏虧待的就是好人。”
“我和李勇也算是一起長起來的,我一直把他當做兄長,他自小就是個有主見的人,村中的長輩也誇他将來肯定是村中難得的人物,往日裏有了事情,我也會先去詢問他的意思。”
楚衛忽然停頓了一下,他的面色第一次有所變化。
“可是誰能想到就是我這個好兄長,把我一家老小送上了絕路。”
朝清秋默然無語。
剩下的事情很難猜嗎?半點也不難。
富貴人家,貧寒兄弟。
扶危助困,雄心壯志。
接下來無非是一個兄弟相殘的老套話本。
這種故事即便是酒樓茶肆之中的說書人也已經早就說膩了,偏偏在這世上還一次次又一次的上演。
楚衛似乎是理解了朝清秋的意思,他自嘲一笑。
“人啊,生活在安樂鄉裏,難免就忘了人心之惡,如今說來我最爲怨恨的是他們,倒不如說是我自己。”
“恨昔年有愧,恨往日不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