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夏初有些燥熱的晚風在這一刻也變的有些陰寒冰冷。
似乎在幽幽夜色之中,有一雙眼睛正死死的盯着他們。
那雙眼睛目光幽冷深邃,直指人心。
“這座墳裏埋着的其實是一個婦人和一個孩子。”
老人幽幽開口,隻是不時會停頓片刻,似乎在醞釀措辭。
“當年村子裏發生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災,是真正的疫病。得病之人也不見有什麽征兆,隻是會突然之間就病倒。”
“當時村子裏從外面請來的明醫都是束手無策,藥石無醫,村子裏死了不少人。”
“唯一知道的就是那個病是靠着人與人的接觸傳染。那時人心惶惶,在村子見了一個人都會小心翼翼的避着走,生怕一不小心就着了道。”
老人臉上露出悲傷的神色,似乎那些當初的往事如今想起來還是心有餘悸。
“那個病可不比如今的蝗災,蝗災雖然也厲害,可到底是看的見摸的着。可那個病無形無影,一旦得上了就必死無疑。公子是出身富貴人家,想必不曾經曆過這般事情。富貴人家得了病,總歸是有好大夫和好藥的。”
“咱們這些村中窮人哪裏有這些?得了病基本就多半是個死字。即便是有藥,要是一家之中幾人得了這病,是保大還是保小?對我們這些窮人來說都是件難選的事情。”
朝清秋點了點頭,如果是他還在燕都之時有人和他說這種事,他雖然不會說一句何不食肉糜,但多半也理解不了這種窮苦之人的想法。
世上本就沒有什麽所謂的感同身受,又哪裏有什麽設身處地?隻不過是那些過的好些的人見了那些過的差些的人,忽然就起了恻隐之心。
大部分人隻不過是嘴上說着可憐,可心中卻是鄙夷那些窮苦之人的淺薄。
人性如此。
朝清秋一直以爲人要多讀書。建功立業,治國平天下,自然是要的,可更重要的是在心中埋下一條界限。人心多惡,就如佛門心猿意馬,唯有以此爲缰繩,才能把這些拘束在心間。
而這,也正是文字的力量。
“這一家原本是一家三口,後來不知怎的,這家中的婦人和孩子不知從何處得了這個該死的病。隻有這家那個男人活了下來。”
“原來如此,那爲何碑上無字?而且破損至此,難道這碑不是那家那個男子所立?”朝清秋開口道。
老人沉默片刻,“這其中其實又出了一件悲慘事。”
“當時村長将得了這個病的病人都聚集在了一起,隔絕在了一間院子裏。如此一來,這病倒是真的被控制了起來,不過既然沒有藥,那這些人的結果其實可想而知。”
“不過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這個世道,要活下去都不容易,哪裏還顧得上其他。”
“所以那些人當中即便是有不願意之人,也被村長帶人送了進去。”孫老頭有些唏噓。
“當時那悲慘的送别之景,我至今都記得。想起來都讓小老兒流淚。”
朝清秋握緊了手,“所以這個婦人的事情就出在這裏?”
老人點了點頭,“公子說的不錯,當時婦人得了這個病之後,其實她自己已經有所察覺。而且她也察覺到了自家孩子也得了這個病,隻是她是顧念自家孩子也好,是舍不得自家相公也好,總之依舊在四處走動,偏偏這個病不到發病之時也看不出端疑。所以始終一直不曾有人察覺。”
“直到後來她突然病發,村子裏原本已經壓制下去的病情卻是再次複起,村中的百姓才知道原來婦人早就得了這個病,不少人也因此而死。”
“所以這個婦人和孩子是因此病而死?”朝清秋的嗓音忽然有些沙啞。
老人擡頭看了他一眼,隻當他是因爲對婦人的憐憫才會如此。
“公子說的不錯,這個婦人與孩子确實是因此而死。得了這個病,能夠逃脫一劫的隻有這個婦人的漢子。”
“那個漢子也不知道是走運還是運氣不好,雖然不曾死在這場大病之中,可看着妻子兒女一個個死去,想來也未必比當時死了更好受些。”
朝清秋忽然開口道:“所以那個漢子沒有死,而是在他的妻子兒女死了之後,精神失常,得了瘋病?”
老人再次擡頭,隻是這次他臉上的驚訝之色更多了些,“公子如何知道的。”
“沒什麽難猜的。當時我初入村子就見到了一個瘋癫之人,想來就是老爺子口中的那家中的漢子吧。”
老人點了點頭,沉默了片刻。
“他也是個可憐人,自打妻兒死了之後就變的瘋瘋癫癫了,如今都是靠着村裏人的接濟過日子。”
“所以這座墳也不是他所立?”
“自然不是,自打他妻子兒女離世他就已經瘋了,哪裏還有心思立什麽墳冢。”
“這座墳是村中之人立的,隻不過因爲婦人之事村中多死了不少人,所以石碑上才會無字,并且把墓穴選在了這偏遠之處。不然要是選的離村中近了,隻怕當初村中因她而死的人家後人會報複,到時候連這個墳都保不住。”
朝清秋看着這個墳冢,心中有所思量。
“老爺子說的有道理,隻是如果如老爺子所說,那方才前來祭拜的又是何人?如今墳上煙灰還不曾散去。已經是這個時辰了,誰會來這裏拜祭一個對村子裏來說算不上一個好人的墳冢?”
孫老頭目光一變,隻是很快恢複如常,“想來是婦人在村子裏還有些故人,前來拜祭一二也不是不可能嘛。”
朝清秋将老人的神色變化收入眼底,“老爺子說的有道理,畢竟誰這一生還不曾有二三知己。”
老人不再多言,轉過身去在前面帶路,顯然想要早早離開。
朝清秋則是在離去之前回頭看了一眼,墳上青煙冉冉而起,似乎在盯着他們這兩個離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