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裏多些外人倒也算不得什麽大事,畢竟山陽鎮是附近的重鎮,加上位置優越,平時也有時常往來的客商。
隻是這次來的這些外來之人大多衣衫褴褛,面有饑色,一眼看去就像是幾日都不曾吃過飽飯一般。
大半是從附近到山陽來避難的災民。
東南之地雖然遠遠小于中原之地,可十裏不同天,百裏不同俗的規矩不論走到哪裏其實都一樣。
雖說都是鄉民,可口音之間到底還是有些不同,若是仔細聽上去,自然能夠分辨一二。
都是附近縣裏的農戶,多半是實在别處活不下去了,這才投奔到山陽鎮裏來。
雖說範老爺子等人早就有所準備,早早的在鎮外設置了幾處像義莊這般的救濟之地,可來的人數實在是太多了些,還是有些人越過這些據點,直直闖入到了山陽鎮中。
沿途的家丁也好,官差也好,倒是沒有人敢執意阻攔,畢竟人餓極了,是真的會拼命的。
再說,天塌下來,還有上面的人頂着。
哪怕山河崩塌,先壓死的也不會是他們這般的小人物。
紅爐私塾裏,範老爺子和馮先生相對而坐。
外面蝗蟲未停,哪怕是這私人院落之中,也有蝗蟲低飛嗚咽。
馮先生放下手中的書,給範老爺子倒了杯茶。
散碎茶葉浮在茶水上,倒是帶着些甘草的清香。
“老爺子見諒,我這的茶葉都是些陳年舊茶,也不知老爺子喝不喝的慣。”
老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馮先生這是說的什麽話,老頭子雖然自小長在富貴之家,可也是吃過些苦頭的。先生實在是看輕了我這個老家夥了。”
他放下茶杯,看向馮原,“想來先生應當知道我的來意,如今災民已經入鎮,先生此時不出手相助,更待何時?”
馮原搖了搖頭,“那些災民雖然可憐,可我此時出手,豈不是就等于站在了雲瀾這邊?爲災民計,我個人倒是算不得什麽。隻是我若出手,必然還會有人随我一起出手,他們本該都是清靜讀書的讀書人,若是因我一人将他們卷入吳非與雲瀾的争鬥之中,壞了他們的性命,豈不是我的過錯。”
“難道先生以爲你不出手,他們就不會被卷入其中?”老人喝光了杯中的茶水,放下手中的茶杯。
“逃不掉的。如今的局勢,隻要雙方争鬥起來,必然是你死我活,吳非與黑衣教,隻能活一個。原本我也想置身事外,可這個世道,獨善其身,哪裏有那般容易。”
“吳非和雲瀾都不是什麽良善之人,你們這些讀書人現在不自己入局,到時候他們自然有不少手段逼着你們入局。到時候就不會有血腥了嗎?隻會更加血腥,現在雙方還沒有撕破臉,馮先生你們還有的選,所以先生還是好好思量才是。”
“讀書人,終歸不能一輩子埋首書齋。”
老人也不催促,隻是轉過頭去看着屋外的嗡嗡亂響的蝗蟲。
馮原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沉默良久。
“先生說的是,既然逃不掉,不如主動入局。”他緩緩開口。
“隻是不知老先生需要我做些什麽?”
老人撚了撚胡須,“要先生做的是事情其實簡單的很,隻要聚齊起鎮裏的讀書人造些聲勢就可以了,至于吳非那邊。”
老人擡起頭,“吳非那邊自然會有人應對,說不定這次最終的得利之人,反倒會是咱們山陽鎮。”
——
山陽鎮外的義莊裏,朝清秋等人已經早早的布置好了赈災需要的一切。
那些提前一步前來的災民也被他抓了壯丁。這些人自然沒什麽抗拒,畢竟他們到山陽鎮來的目的就是爲了能夠有口吃食,至于到不到山陽鎮裏,其實沒有那麽重要。
朝清秋和範夜等人站在台階上,看着不遠處還在飛舞的蝗蟲。
自打前些日子這些蝗蟲飛入到鎮子裏,這麽多日一直都在外面往來徘徊,飛舞不歇。
“常在書上見到寫史之人言天災無情,短短幾字而已。便已經覺的是人間第一等的凄慘事,如今事到臨頭,才知道書上那寥寥幾筆,卻是描摹不出苦難萬一。”周齊家歎了口氣,頗有些感時傷懷的心思。
“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喜歡傷春悲秋,你我這般自小生活在富貴鄉裏的人,所謂的感同身受,其實也不過是種貓哭耗子的憐憫,哪裏就真的能感同身受了?”範夜譏笑一聲,盤腿坐到地上。
一向言語敏銳的周齊家這次竟然不曾辯駁,隻是站在原地,沉默無語。
他雖然不願意承認,可也知道範夜說的才是對的。
他們這種富家子,終究是理解不得這些災民的所受的苦難,所謂的悲天憫人,不過是一種自以爲是的施舍罷了。
這個世上,哪裏有什麽感同身受。
“師父你說是不是?”範夜看向一旁一直沉默不言的朝清秋。
朝清秋點了點頭,“你說的對,不過這又何嘗不是雙方都滿意的一個結果?”
他随手指了指不遠處的那些正忙碌着的災民,雖然是有些忙碌,可卻已經沒有了當日在破廟之中的惶恐與無助。
不少人臉上都帶着笑意。
大概對他們這些窮途末路之人來說,能夠有口飯吃就已經是最讓他們心滿意足的事情了。
“書上說,論迹不論心,論心無完人。一個人,是真正的悲天憫人也好,是錦衣夜行的施舍也罷,終歸是做了好事。一個一輩子都做好事的人,就是一個善人。你說是不是?”
範夜一愣,朝清秋和他說的道理和書上的有些不同,隻是已經沒有時間留給他去細細思索。
義莊不遠處已經揚起了厚厚的煙塵。
一群災民蜂擁而來,遠遠看去,渺小如蝼蟻。
——
山陽鎮縣衙後宅之中,吳非手下的人齊聚一堂,并排而立。
吳非這個主事之人倒是安然而坐,把腳搭在桌子上,擡頭而望。
似乎想要透過頭上的屋頂,看一看屋外亂飛的蝗蟲。
他這個主事之人不出聲,堂内之人自然不敢率先出聲言語。
良久之後,他擡手敲了敲桌子上的圓木,“沒想到還真給他盼來了這場蝗災,你們怎麽看?如今咱們該如何是好?”
“運道如此之背,難道是天亡我也不成?”
“鬼神之說素不可信,大人不可妄自菲薄。”王越道。
在場衆人之中,隻有他這個小捕頭無權無勢,也沒有自己的人馬。
到時候雙方交起手來,他和手下那些衙役們不被吳非當成炮灰他便要謝天謝地了,哪裏還敢出什麽主意,萬一到時候吳非來一句誰出的主意誰解決,那他豈不是自己給自己挖坑。
吳非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用心。
“王大哥還是如此忠義,不錯,不錯。”
他擡眼看向另外幾人。
李家家主李安上前一步,“大人,如今範家和那些大商戶都在放糧救災,我願意舍了家财,以大人的名意來救濟進入山陽鎮的災民,最少咱們在名頭上不能比他們差了,大人以爲如何?”
“何必浪費錢财,李家主不心疼,我都替你心疼。”吳非笑着搖了搖頭,“何況我的名聲,是用這些錢财就能買的回來的嗎?”
“既然買不回來,那就不必做這種無用之事。”
吳亦抱拳道:“我有一計,若是能成,可以一勞永逸。”
“說來聽聽。”吳非擡手指了指吳亦。
“如今賊人勢力大且掌握民心,可屬下看來卻還不是咱們出手的機會。敵人最強的一刻才是敵人最弱的一刻。而現在敵人還遠遠未到最強。”
“說下去。”
“如今蝗蟲之勢正強,災民尚且不斷湧入到山陽鎮中。咱們勢弱,他們必然不會此時動手,而是會等到百姓最多,民心最爲沸騰之時。”
“彼時他們最強,可也是他們最弱之時。”
吳非笑道:“我和雲瀾對峙了這麽多年,他可不是個大獲全勝在即就會昏了頭的人。”
“雲瀾不是,可他終歸不是一個人。凡事隻要牽扯龐大,即便是再聰明厲害之人,也必然難以處處把控,稍有疏漏,就是咱們的可乘之機。”
吳非大笑,“趁他病,要他命。這個計劃我喜歡的很。一場失敗,我就要他雲瀾前功盡棄。”
“隻是,咱們如今還有一個短處,聽說上次雲瀾那邊有個高手。”吳亦欲言又止。
他看了身側的白衣人一眼。
“咱們這邊高手太少,終歸是一個劣勢。”
吳非也是看向白衣人,“如何?若是這次再次對上那人,有幾成把握?”
白衣人冷漠的看了他們一眼,“我已經給劍閣之中傳回了書信。再說即便沒人來也無妨,我不會再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