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浮沉,豪傑盡顯。
史書之上,秉筆直書也好,春秋陽筆也罷,那些獨占一世半邊風流的大人物總是能占據大半篇幅。
一冊青史卷,半本風流書。
可青史煌煌,又哪裏是隻有這些人物?青史之上是大人物的豐功偉績,青史之下,是小人物的悲歡離合。
有些事不曾記載在史冊之中,故無人知聞。可論及動人心魄,又哪裏比那些英雄豪傑少了。
尋常人的生離死别,才是這千百年青史之下最爲常見之事。
就像如今義莊裏的這件“尋常事”。
魏家家主魏願見到漢子的神情更是來了興緻,這麽多年,在颍鎮之中他從來都是說一不二,雖說在穎鎮裏他礙着鄉裏鄉親的面子,做事也不好太過,總是要留着三分餘地,可從來也沒人敢違背他的意思。
如今這對夫妻的反應倒真是讓他覺得有趣。
他這種人,雖然權不大卻有财,在穎鎮那個自家地盤裏,也算的上是個說一不二的土皇帝,見過了數不清的半路夫妻。
貧賤夫妻百事哀,世上多少所謂的真情,都消磨在了數不清的瑣事之中。在他看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應當各自飛。
死到臨頭,還充什麽英雄好漢。
他往日就曾聽說山陽鎮的吳非最是喜歡玩弄人心。隻是在他看來,玩弄人心有什麽意思?當初他還和黑三調笑過幾句,說這個吳非真是小家子氣,分明是一等一的世家出身,卻偏偏喜歡做這些做之意的無聊事。
隻是今日他突然覺得,玩弄人心,似乎也格外有趣。
雖說他在一些人眼中也隻不過是個有些錢财的蝼蟻,可在他之下,終歸是還有着不少人。
如神明低首俯瞰人間,才最有趣。
“怎麽樣,考慮好了沒有?這種機會可不常有,我今日隻是心情好些,才讓你們自行決斷。人來世上一遭不容易,給你活命的機會就要珍惜,可别爲了所謂的骨氣,耽誤了性命。不然下到了閻王那裏,路過奈何橋之時才知道不值得,那就爲時已晚。”
他側了側身子,在魏家鎮裏他可是威嚴持重的很,從來不會如此輕佻。如今大概是出門在外,加上即将寄人籬下,心中難免有些煩躁,這才想要找些事情來散散心思。而對面那些無權無勢,隻能任他欺淩的泥腿子自然是最好的人選。
漢子轉頭又看了自家姑娘一眼,平日裏總是闆着張臉,似乎從來都不會笑的漢子破天荒的朝着自家姑娘咧嘴一笑,許是不常笑的緣故,漢子扯起的嘴角終歸有些僵硬。
世間父親大抵都是如此,對子女縱然有千般喜愛,也大多隻是默默藏在心裏。
他柔聲道:“别怕,以後聽趙爺爺的話。”
小姑娘自小就懂事的很,她把頭埋在老人懷裏,低聲啜泣。
漢子又轉過頭看向自家娘子,生死時分,眉目之間滿是不舍。
“你家男人沒本事,隻能做到這裏了,我會死在你前面。”
婦人滿臉淚水,默然無聲。
她記起當年兩人新婚,婚房之中,那時還年輕的漢子拉着她的手,稍顯笨拙的和她說着他自以爲的情話。
“隻要有俺在一天,就不會讓你受欺負。萬一,萬一哪天要死了,俺也要死在你前面。”
那時婦人隻覺的漢子在那大好的日子裏說這話有些晦氣,不想如今真的事到臨頭,她才發覺原來當年的漢子真的不是說說而已。
魏家主笑了一聲,“生離死别,真是看的我好生感動。你們放心,單單是爲了你們這份情誼,我不會追究那個小丫頭的。”
他轉過頭,看向身後的黑三。
“再說如此深情,我又怎麽能不成全?”
“黑三,下手快點,讓他死的痛快些。對這種重情重義的好漢,我從來都是敬重的。至于那個婦人嘛,盡量留她一命,不過她要是尋死,你們也不必攔着。我倒要看看,這世上到底有沒有生死相随的苦命鴛鴦。”
黑三應諾一聲,伸手按住腰間刀柄,邁步上前,走到魏家家主身前,兩人背對。
他抽出腰間長刀,忽然腳步一頓。
魏家主盯着對面的夫妻,倒是沒把他放在心上。
刀光淩冽,倒影映着黑三的側臉。
“家主,當年你能把我從貧苦之中選拔上來,我心中一直是感激的很。所以這麽多年,爲你舍生忘死,流血拼命,我也不曾說過一個不字。你我其實早就已經不再相欠。”
“今日之事,日後你到了黃泉之下,也怨不得我。”
他猛然轉身,目光灼灼。
魏家家主一愣,見到黑三此時的神情他心中一震。
他雙手扶住椅子便要起身,隻是下一刻,黑三手中的長刀已經直刺而來,他一個整日裏養尊處優的富家翁如何躲閃的過?
長刀如釘,把他死死的釘在了身後的椅子上。
鮮血順着椅背不斷流下,斷斷續續。
片刻而已,血流滿地。
魏家主被釘在椅子上動彈不得。
失血過多,已經讓他的視線有些模糊。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時候黑三竟然會背刺自己。
來時路上他不是沒有想過身邊這些人之中會有反骨之人,即便是黑三也在他的考量之中,他隻是沒想到黑三竟然會在此時出手。
他随身的護衛不止黑三一人,身後那十幾個護衛都是他這麽多年來千挑萬選才選出來的人物,雖說未必有什麽驚人武藝,可絕對是他的死死忠之人,黑三收買不了這些人,所以這些人絕不可能和黑三是一夥。
既然黑三不能收買這些人,那他又爲何要貿然出手?此時刺殺他确實是最好的時機,可殺他之後黑三又要如何脫身?
黑三一直都在他身邊,他對黑三的底細自然再清楚不過,雖說黑三有些武藝,可也絕對做不到把他身後的這些人通通殺光後還能逃命。
生死之間,他的思緒反倒是越發清明。
“黑三,我待你不薄,你到底是爲何叛我?你究竟是誰的人?”
他自然不信黑三是被對面的那對夫妻感動。
黑三是什麽人,他清楚的很。
黑三握着長刀的手一直不曾放開,他擡着頭,盯着魏願身後的那些護衛。
臉上神情倒是十分閑适。
此時魏家主身後的護衛已經反應過來,可黑三離着家主實在太近,一旦他們一擁而上,反倒是更容易耽誤了家主的性命。
幾步之間,已經足以決定生死。
面色黝黑的漢子微微低頭,看着神色猙獰的魏家主,他蓦然一笑,這還是他第一次居高臨下俯視此人。
“家主和我都是相互知道底細的人,自然知道我不單是爲了對面的那對夫妻才出手的。雖說我也有俠義之心,可也不值得我賭上命來。”
“說到底還是因爲這些日子家主所做的事情實在是太過了些,要是好好的留在魏家,放糧赈災,說不得還能多安安穩穩的多享受幾年清閑富貴。”
“可惜家主你偏偏要跳進山陽這個是非坑。人貴有自知之明,我記得當年老爺你還是挺聰明的,沒想到當了幾年土财主,反倒是不如當年了。”
“你是黑衣教的人?”魏家主雙目圓睜。
他那個山陽的好友是李家的家主李安,換句話說他這次下注的是吳非。如今黑三前來刺殺他,那他的投效之人,自然白不言而喻。
他想不通,自己這個一直依仗的身邊人如何就成了黑衣教的人。
“家主猜的不對。”黑三搖了搖頭,“我是連雲寨的人。”
他笑了一聲,目光之中有些憐憫,“原本家主你是不能入我們眼的,你這種酒囊飯袋殺了也隻會髒了我的手,如果你在魏家老老實實的當你的縮頭烏龜,還能留下一條性命。”
“當時葉軍師給我的命令也簡單的很,如果你能安安穩穩的在穎鎮之中救災,不參與山陽之事,就留下你一條狗命。可惜,禍福無門,惟人自召。”
“你是什麽時候加入連雲寨的?”
他敢肯定黑三加入連雲寨的日子必定不久,不然他不可能毫無察覺。
“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家主你已經死在眼前了,又何必再苦苦掙紮。”
魏願擡手握住刀鋒,雙手之上鮮血淋漓也是不管不顧,他拼命朝外拉扯,顯然是不甘心就這麽送了性命。
黑三冷笑一聲,長刀前遞,猛然朝前刺入幾分。
魏家主雙目一突,目光之中精光逐漸隐去,隻是他臨死之時,依舊在死死的盯着黑三。
黑三不敢大意,擡手将長刀拔出,又在魏家主身上用力的刺了幾刀,然後揮刀斬下了此人頭顱。
他這個剛剛投效之人,可不能把事情半砸了。
殺人之後,他又順手在此人身上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個被油布層層折起的包裹,塞進自己懷裏。
十幾個魏家護衛對視了一眼,殺機畢露。
如今魏家主已死,他們自然不是想着給他報仇,他們跟随魏家家主這麽多時日,知道他有把銀票随身攜帶的習慣,方才黑三從他身上掏出來的那個,多半就是魏家的大半錢财。
“黑三,你和家主的冤仇我們可以不管,隻是那些錢财你最好還是老老實實的交出來,不然咱們兄弟一場,别怪兄弟們不留情面。”
黑三笑了一聲,“人貴有自知之明,我有幾斤幾兩,自己清楚的很,所以。”
他擡手指了指義莊門口。
一個青衫書生正靠在口的橫木上。